這不算是一個太小的測驗﹕有三件舊物﹕一堆您先人寫給您的字和他的著作﹔一些您年輕時候的日記和相片﹔很多您家少爺小姐兒時的成績單和手工藝品。如果有一天﹐當您像掌門人一樣要從「房子越搬越小﹐車子越坐越大」的理論家變成實踐家的時候。您只能留一樣﹐ 您留哪一樣﹖如果您非丟一樣﹐你又丟哪一樣﹖您不必馬上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也不會告訴您我的答案。
也許這個測驗的重心不是要您比較這三件東西在您心目中的價值﹐我想問的是﹕所謂有記念價值的東西﹐價值究竟在哪裡﹖當人生行旅逐漸接近尾聲的時候﹐它們的價值是與日俱增﹖還是與日俱減﹖到了什麼時候﹐該把它們一股腦兒丟掉﹖或永遠不應該丟掉﹖如果不丟﹐為什麼不丟﹖當您面臨我今天面臨的問題的時候﹐您會怎麼想呢﹖
唐朝的孟浩然曾經寫過一首登山弔古的詩。詩是這樣寫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粱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字在﹐讀罷淚沾襟。」唉﹐古代文人﹐信口開河真沒有一個譜。羊公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浩然兄看了他的碑字要淚沾襟﹖前幾天在丟舊物的時候﹐赫然發現我1962 年寫的《大學日記》﹐1966 年到1969 年寫的《留學日記》和一些本以為早就「毀屍滅跡」的老照片。這些舊物加上上次才找到的高中日記和來美前幾年寫回家的信。如果老年掌門人真要寫往日情懷的話﹐現在手上的資料﹐可多到寫斷手都寫不完。可惜信公當年寫的東西﹐差羊公甚遠﹐不但不會叫人「讀罷淚沾襟」﹐反而可能叫人笑破肚皮。不信的話﹐舉兩個例子給各位see one see.﹕
1962年3月30日﹕「完蛋了(當天日記的標題的確是這三個字)。我想我和E.S.的故事在今天是正式宣佈結束了。我本來準備春假去看她﹐但她打電話來要我不要去。於是﹐一切都完結了。我大概屬於高貴的動物類﹕寧願死掉也不願受傷。其實想通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很多事情就像一顆石頭丟到水池裡﹐激起一些漣漪﹐但終於會回歸平靜。不管是悲劇結束也好﹐喜劇結束也好﹐反正是沒戲唱了。謝幕吧﹗」這篇日記可讓老年掌門人大為吃驚。吃驚的原因不是少年掌門人要去登門拜訪﹐居然有人敢說﹕「免啦﹗」吃驚的原因是為我今天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這個 E.S. 是誰。唉﹗難怪信二世常批評他老爸的記憶是選擇性的記憶。根據這段文字來推斷﹐少年掌門人還是滿有點文藝氣質的。
1967 年1月15 日﹕「我不承認我懶﹐我只承認我喜歡睡眠。在睡眠中我們可以得到我們白天得不到的。就像大衛。思文 (David Swan) 一樣﹐在他睡眠的時候﹐幸運降臨他﹐他不知道﹐危險接近他﹐他也不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幸運和最不幸運的人。如果我是他﹐當幸運來臨的時候我醒過來﹐危險來臨的時候﹐我沉睡不醒。我喜歡睡眠﹐因為它給我帶來白天得不到的一切。」
原來老年掌門人「遇到困難﹐先睡它一覺再說。人在睡覺的時候﹐事情總不會更糟吧﹖」的理論﹐其來有自。愛睡才會贏的哲學基礎﹐在少年掌門人的腦海中已經萌芽。至於David Swan 則是高中英文課本裡的一篇文章中男孩子的名字。David 在一棵路邊大樹下晝寢的時候﹐世界上很多可以影響他一生的事和他擦身而過﹐他都矇然不知。在這篇日記中﹐也可以看出少年掌門人用詞很講究﹕承認愛睡眠而非愛睡覺。愛睡眠乃學術名詞﹐比愛睡覺文雅多多。一字之別﹐功力立見矣﹗不過兩次強調喜歡睡眠的原因乃是它給我帶來白天得不到的一切。稍嫌沒出息。
老年掌門人在無意中和 年輕掌門人見了面﹐事後頗有一種「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的悵然。但也很高興在年輕掌門人身上看到老年掌門人「六十餘年妄學詩﹐功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的影子。結論是﹕寶里寶氣﹐一路行來﹐始終如一。
現在回到我文章一開始問的問題﹕那三樣東西你怎麼留或怎麼丟﹖
也許有一天我們來做過Survey 如何﹖
懷南補記﹕人到了要丟東西的時候﹐才第一次真正發現「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話是玩真的。在所有丟掉的東西中﹐丟的最多的(排名不分先後)是書(自己的和小孩的)﹐衣服﹐和玩具。想想也實在奇怪﹐人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衣服﹖一次只能穿一件衣服在身上﹐要那麼多幹什麼﹖領帶也是一樣﹐四﹐五條喜歡的就成了﹐要那麼多幹嗎﹖丟掉的衣服看起來都很新﹐為什麼衣服不穿舊了再買新的﹖也許年輕時候自信心有問題﹐迷信人要衣裝。那麼多書和玩具更離譜﹐如果信二世和信丫頭小時候沒那麼多書和玩具﹐難道現在會是阿呆和阿瓜﹖那些書他們看過沒﹖玩具玩過沒﹖真是天知道﹖不過有件事掌門人倒是開了眼界﹕信二世回家﹐發現他小時候的玩具被掌門人丟的差不多了﹐大叫糟了糟了﹗他把劫後餘生的玩具找出一些﹐上載到e-Bay 去賣﹐居然被他賣了三﹐四百塊錢。號稱要請我吃 Ruth's Chris 的牛排。我覺得不好意思﹐心想﹕原來我丟掉的不是沒用的舊玩具﹐是 Ruth's Chris 的牛排。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