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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哭的民族

2009年11月29日《坐看雲起時》專欄﹐12月2 日

        信二世小時候﹐我帶他回台灣省親﹐有天他問我﹕為什麼電視上老是有人哭﹖那時候台灣的電視連續劇﹐劇情的確老是哭哭啼啼的。現在台灣的連續劇是不是仍然如此我不知道。只知道在電視新聞節目中﹐仍然看到很多政治人物喜歡哭﹐就算不哭﹐動不動就哽咽。這種現象在美國很少見﹐美國政客是「見淚死」﹐他們的理論是﹕動不動就哭的人﹐你辦事我能放心嗎﹖

        老中愛哭﹐其來有自﹐受古典文學無形的影響很大。別的不談﹐唐詩 300 首中提到哭的不在少數。哭的地方﹐哭的理由﹐哭的形式真是種類繁多不勝枚舉。但問題出來了﹐唐詩中有關哭的記載﹐極大多數我認為都是「假仙」。這也許是為什麼老中把哭當吃白菜﹐根本是利用眼淚來達到某種目的﹐當不得真的。

        唐詩中哭得最多的時候是送別。沒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但說兩個老男人話別﹐動不動就淚如雨下﹐太超過了吧﹖劉長卿「餞別王十一南遊」(想來王十一是王八的弟弟)中的句子是「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人都走遠了還哭什麼勁﹖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川」﹐前面兩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還算瀟灑﹐但接下來的兩句﹕「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就差勁了。原來哭昏頭啦﹐連往那條路走都不知道了。高適最狡猾﹐兩個倒楣的朋友被下放﹐他只寫「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一詩兩哭﹕「巫峽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自己不哭叫猴子哭。

        唐朝詩人在聽音樂也喜歡哭﹐很不守現代人聽音樂會的規矩。張祜「何滿子」﹕「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怎麼一開場聽都沒聽就哭﹖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君歌聲酸辭正苦﹐不能聽終淚如雨。」難怪韓公年未滿 40 就「而視茫茫﹐而髮蒼蒼」﹐哭太多啦﹗白居易聽琵琶﹐李頎聽胡茄都會哭。而白居易又推說江州司馬哭得比他厲害﹐也很沒有 Guts。 (白居易就是江州司馬﹐有讀者指出何來「推」之有﹖我寫此句的時候正好想起剛來美國的時候﹐同學間彼此開玩笑說﹕當我們用自動售貨機買東西出洋相時﹐千萬不要說自己是台灣來的。推說是日本來的﹐要丟就丟日本的臉﹐不丟台灣的臉。白居易不自認﹐「推給」江州司馬﹐是我當時的思路。回頭來看﹐江州司馬加上「」(括號)較好。多謝無名讀者指出﹐特此補註。懷南拜謝 12/3/09

        由於老祖宗詩人淚腺發達﹐兼感情豐富﹐觸景生情﹐隨時隨地都可以哭。陳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白居易看到月亮﹕「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還有孟浩然﹐他「與諸子登峴山」裡承認「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巾。」寫羊公碑的李興先生真有兩把刷子。至於李商隱的「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矩成灰淚始乾」。杜甫的「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想像力已經到達特異功能的化境了﹐西洋文學中﹐大概沒類似誇大的描述。

        也許有人會問﹕你老大鬼扯了半天﹐究竟誰是唐詩中眼淚流得最多的詩人﹖答案以後有機會再向各位報告。但我敢說王維絕對是淚流得少的。王維那首「送藄毋潛落第還鄉」的詩我很喜歡﹕「。。。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屝。遠樹帶行客﹐孤程當落暉。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整首詩多的是鼓勵和祝福﹐沒有眼淚和濫情。

        但如果說真要流眼淚的話﹐我認為張籍那首「節婦吟」流的眼淚最真實﹕「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只是有人說這詩是老張不願被大軍閥李師道拉攏的政治表態﹐與發乎情止於禮的柏拉圖式愛情無關。唉﹐難得有個哭得有道理的﹐原來也是假的﹐老祖宗真會尋咱們開心。

懷南補記﹕文章剛上報﹐就看到台灣的縣市長選戰﹐行政院長吳敦義在宜蘭為國民黨候選人站台時﹐聲嘶力竭地喊叫也罷了﹐還用手絹頻頻拭淚。 來呀﹗給我一個破 (C'mon! Give me a break)﹐有那麼嚴重嗎﹖老實說﹐如果老吳的眼淚是假的﹐此人也太過於虛假了吧﹖如果眼淚是真的﹐這算什麼﹖我越來越覺得台灣的民主是個非常不好的示範。在這種民主制度下﹐出來競選的人全是些沒有性格的軟骨頭。這種人遇到大風大浪的時候﹐他辦事你能放心嗎﹖另外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拼死拼活都要出來選縣市長呢﹖在台灣做縣市長鐵有實質上的好處﹐我才不相信這些人真的是抱著為人民服務的理想出來競選。在我的 演講 CD 中﹐有張提到我主張政治宗教化﹐宗教愛情化﹐愛情政治化的終極方案 (Final Solution)﹐就像我的書一樣﹐沒人買。但是我堅持好的東西絕不賤賣的原則。同理類推﹕賤賣自己的政客值得信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