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佛羅裡達州一位陌生朋友寄來的兩本書﹐一本是楊絳寫的《我們仨》﹐另外一本是章詒和寫的《往事並不如煙》。我常常說﹐要看一個人﹐只要看他交什麼樣的朋友和讀什麼樣的書就知道了。
這兩本書有很多共同點﹕封面的顏色﹐內容的背景年代﹐書中主人翁是作者的親人﹐書中圖文並茂等等都很類似。楊絳是誰﹐大家都知道。她是大學者兼小說家錢鍾書的太太。錢的《圍城》﹐名滿天下﹐走到那裡都有「粉絲」﹐相傳錢太太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為老公解圍﹕「吃了雞蛋喜歡就好﹐幹嘛一定要認識雞呢﹖」楊的這本書﹐只看那個「仨」字﹐就知道是講她﹐錢鍾書﹐和他們的獨生女錢瑗三人之間的親情往事。錢瑗是1997年早春去世的﹐錢鍾書次年歲末也走了。留下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用「我們倆老了」和「我們仨失散了」來引出「我一個人思念仨」的主題。
「我們仨失散了」整章是寫的一個虛擬的夢。用被通知去一個地方開會代表死亡﹐一個叫「古驛道」的地方代表最後的歸宿。在「古驛道」上的相聚和相失代表他們三人道生離死別。看這段文字﹐讓我想起年輕時候常聽的一支老歌﹐歌詞描述一個躺在六尺黃土之下﹐四週被青草覆蓋﹐魂歸故園﹐重睹舊日情人瑪麗在那棵大樹下的情景。歌的最後發現這並不是夢﹐而是天人永隔的冰冷事實。。死者已矣﹐魂牽夢縈﹐常懷我心的﹐是生者。雖說「我們仨失散了」中楊絳描述的角色﹐正好和Tom Jones 唱的那支老歌描述的角色相反﹐但誰又敢說比楊絳先走一步的仨中的兩人﹐他們在「古驛道」上的心情和感受和歌中所述會不會是一樣的呢﹖
章詒和是章伯鈞的女兒。章伯鈞是誰﹖不要說這一代的年輕人不知道﹐就算我們那代人﹐知道的也少之又少。章是國共內戰時﹐所謂的「民主人士」的領導者之一。在我們受國民黨灌輸的教育中﹐這批人是被「共匪」絭養的左派投機份子。但奇怪的是在國民黨眼中的左派﹐卻是50 年代被毛澤東整得死去活來的右派倒楣分子。
章伯鈞和羅隆基起齊名﹐被老毛欽定為右派數一數二的頭頭。羅命比較好﹐比章早死﹐逃過「文化大革命」一劫。章因命長﹐在「文化大革命」時槓上開花﹐再次被造反有理的紅衛兵整。張詒和也因出身成份有問題被關在四川吃了10年牢房。難怪她這本回憶她父親同輩人物的書﹐書名叫《往事並不如煙》。如果我被不明不白的理由關了10 年﹐往事如煙是吃飽了飯(可不是牢飯) 沒事幹的小資產階級想出來的花樣。吃過牢飯的人﹐往事如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如煙的。
回頭來看﹐像章伯鈞那批人﹐多半留過學﹐喝過洋墨水﹐讀過中國的線裝書﹐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思想比較開明。他們對國民黨的腐敗不滿﹐因而對共產黨和中國的民主改革前途充滿天真的幻想。以為老毛乃開國之君﹐聖上英明﹐從善如流。他叫你「放」﹐這些人就傻傻呼呼的「放」啦﹗章提了一個「政治設計院」的建議﹐羅提了一個「平反委員會」的建議﹐另外還有一個叫儲安平的倒楣鬼﹐膽子比較大(或者比較老實)﹐以光明日報總編輯的身份寫了一篇《黨天下》的文章。殊不知「引蛇出洞」乃老毛的「陽謀」。這下有你好看的了﹕章羅儲的代表作被定位為中國右派的三大反動理論。唉﹐在一黨專政的國家﹐槍桿子粗﹐永遠欺負細的筆桿子。錢鍾書是學者﹐英文頂呱呱﹐毛澤東的詩詞的英文翻譯都要需他斧正。「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夫婦同被歸劃為「牛鬼蛇神」﹐女兒來訪﹐都要帶著「與父母劃清界線」的大牌子﹐掩人耳目以求自保。將近半世紀過去了﹐看看大陸的情況﹐有進步但仍然是「黨天下」的局面。槍桿子還是吃定了筆桿子。有一天筆桿子變粗了﹐槍桿子變細了﹐中國才有希望。在那天來到之前﹐我們只好用《人生非夢﹐往事非煙》的文章來以悼逝者﹐並勉來人。
懷南補記﹕有讀者朋友看了這篇文章後來e-mail 說是今年寫得最好的之一(這個「之一」用得真是夠意思)。其實信懷南的專欄寫到這個地步﹐已經沒有「好」和「壞」之分。從文字的技巧來看﹐熟能生巧﹐也許還能寫得更好。但我相信那不是這位讀者的原意。他所謂的「好」應該指的是「題材較合我心」。到目前為止﹐《坐看雲起時》的專欄已經寫了229 篇。229 除52大概是4年半的樣子。很多美國的專欄作家﹐像得過普立茲獎(Pulitzer Award) 的Herb Caen 在舊金山的報紙上寫專欄﹐一寫就是60 年(沒錯﹐是60 年)。我喜歡的Art Buchward﹐天知道他已經寫了多少年的政治幽默評論了﹗這樣一比﹐4 年半算什麼﹖
但Caen 和Buchwald 的專欄比較容易寫﹐因為他們專欄的內容極大多數是反應時事和社會現象。這些題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天有現成的原始資料可用。我的專欄基於客觀和主觀的限制﹐不能走時事評論和社會八卦的路線﹐能維持目前這個小康局面﹐不錯啦﹗
在行銷管理上有一個金科玉律﹕You sell what they need, but they buy what they want. 掌門人豈有不知道咱們多數讀者的"想要/Want"? 有人曾經問過我﹕你為什麼不多寫幾篇文章來罵罵李登輝﹖我知道我的讀者群﹐泛藍的佔大多數﹐但為什麼我這麼多年來﹐我仍然堅持「賣」我認為是他們「需要」的而非他們「想要」的呢﹖容我放肆套句英文的說法﹕能與老鷹高飛﹐豈能浪費光陰和「土雞」(turkey) 在地上爬﹖我的政治評論﹐要就是預言分析﹐要就是結論檢討﹐並且多半只說一次。基本態度是「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司馬光寫這首詩的時候﹐正是官場得意﹐位居宰相﹐以葵花向日自喻﹐頗為自負。掌門人垂垂老矣﹐已經是過時的人了(和錢復自稱是過時的人了﹐但做官做成四朝元老﹐大有不同。) 「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翻譯成白話﹕「我講的話﹐信不信由你。大不了是你的損失﹐我的遺憾。」
也有讀者提到「吃了雞蛋喜歡就好﹐幹嘛一定要認識雞呢﹖」出自錢先生﹐錢太太只是在文章中提到。背景音樂﹐也是讀者幫忙加上的。信文讀者﹐臥虎藏龍之輩比比皆是﹐有以教我﹐浮一大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