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記得的第一個舊曆年是在成都過的。那時候我十歲不到﹐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人從重慶搬到成都﹐有天晚上﹐聽到轟的一聲﹐第二天解放軍就進了城。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為了掩飾身分﹐母親要我和我姐姐過年的時候拿些春聯﹐炮竹之類的東西在街邊擺個小攤賣。
擺攤的第一天就有幾個年齡大一點的頑童﹐大概是欺生吧﹐來找我們的麻煩﹐用當今的話說就是遇到「霸凌(bully)」的人來踢館。我們的攤子大概只做了一天生意就宣告 Chapter 11。那大概是 1949 年。
沒多久母親就帶著我們千里迢迢去「投奔自由」了。到了台灣後過年變成非常讓人嚮往的節日。最開心的事就是有壓歲錢可拿﹐其次就是可以放鞭砲。午夜 12 點﹐家家戶戶燃放的鞭砲聲不絕於耳﹐沖天炮滿天飛。不知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概是上了高中吧﹐大年夜我們也可以在家丟骰子賭錢。通常是老爸做莊﹐贏了入袋﹐輸了可賴。這種過年法一直維持到進了大學。
從大學到出國那幾年﹐除夕夜的傳統是我的三個高中同班盛竹如﹐「大鐵兄」﹐「老師」來我家打通宵麻將。由於我們四人分讀台大﹐成大﹐師大﹐和政大﹐我叫這場一年一度的除夕四友會為「大專聯賽」。大專聯賽的結果﹐說來也邪門﹐好像不是台大贏就是成大贏﹐或者他們雙贏。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仍然記得盛竹如悶聲不響﹐低頭做大牌的神情﹐和大鐵兄把牌啪的一聲全部倒下﹐口中唸唸有詞﹕「鐵自摸了」的霸氣。這是為什麼我們後來叫他大鐵兄的原因。2005 年我兒子結婚﹐沒通知大鐵兄﹐他知道後不請自來。早上從洛杉磯飛到舊金山﹐租部車子直奔婚禮所在地﹐塞給我一千塊現金﹐和我母親照張相片﹐回頭又坐飛機回洛杉磯了。老友交情不是蓋的﹐算是把當年贏的錢吐了一些出來。
老師來美國最初和我同住﹐我們的革命感情﹐在高中同屬「光桿會」打下基礎﹐在大學經過洗牌的考驗﹐在北好來塢梅林園一起端過盤子﹐到今天都落腳灣區。只有盛竹如﹐因沒有出國而失掉聯繫。這位曾為台灣名主播的故人﹐最近突然在電視綜藝節目上又紅了起來﹐看到他老兄和小妹妹們在日本泡湯的照片。雄風依舊﹐寶刀未老﹐我們除了為他開心外﹐也公認「我服了」。 竹如兄的令尊盛文將軍當年是胡宗南的參謀長。聽說成都是他負責防衛的﹐但我從沒問過竹如﹕伯父怎麼不打我們就被「解放」了﹖那些過年打通宵麻將的歲月﹐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最美好的時光。 1965 年我在美國過第一個舊曆年﹐在一個洛杉磯的公共電話亭﹐夜深人靜﹐寒風襲人﹐我投硬幣付費打電話回家拜年。錢投了一半﹐忘了數目﹐ 於是接線生把硬幣退回﹐嘩啦嘩啦的響像玩吃角子老虎機中了獎一樣。這開始了我每年打電話回家拜年的傳統﹐有年我母親先打電話來說她和父親過年會去日月潭﹐要我不必打電話回家。其實那是因為我父親在過年前昏倒住院﹐那大概是 1978 年﹐我們已經搬到加州了。從那年開始﹐我父親的生命逐漸開始走向盡頭﹐在他最後的幾年﹐如有可能﹐我會帶著兒子回台灣過年。這時候過年對我來說已經失掉了它的意義和熱鬧﹐當年大年初一絡繹不絕的人來我家投名片拜年的情景不再﹐剩下的是祖孫三人攜手 在夕陽下默默而行的孤寂。這樣直到我父親去世為止。
有好幾年在台灣做事。我在台灣是過客而非歸人﹐過年對我來說早已沒有意義。非常喜歡台北的南部人都回家過年而留下的空城。大年夜睡夢中被爆竹聲驚醒﹐心想﹕又是一年了。
現在我連那一天過年都不會特意去記﹐反而是離家在外的小孩有時會來電郵祝新年快樂。今年我兒子寄來一張兩個小孫女穿著大紅唐裝手牽手的相片。從明年開始﹐我得記得給她們寄壓歲錢去﹐這也算是我家傳統的延續吧。
曾經看過一個講年華老去的說法﹕說一個人從相信有聖誕老人﹐到不相信有聖誕老人﹐到最後越看自己越像聖誕老人。過年也許也是一樣﹕從拿壓歲錢到不拿壓歲錢﹐到最後給壓歲錢。我們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