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連看了兩部在時代背景﹐故事內容﹐和導演手法﹐似乎都毫不相干的電影。但我覺得它們想表達的主題很接近﹕談的是有關犯錯誤的問題。
《雪山盟》The Snows of Kilimanjaro 是海明威短篇改編的一部老片子。那年頭台灣電影的譯名﹐只要有個「盟」字﹐文的如《金玉盟》﹐武的如《折箭為盟》﹐都是票房保證。我第一次看《雪山盟》的時候是初中﹐來美國後偶爾在電視上也片斷地看過幾次﹐但從沒像這次那樣從頭到尾看完過。這次老片新看﹐在感受上和當年完全不同。歲月能改變我們對事物的看法﹐這話是真的。
另一部片子是新上演的Eternal Sunshine of Spotless Mind﹐劇本是考夫曼 (Charlie Kaufman) 寫的。如果不是朋友問我對該片有什麼看法﹐和讀到《世界副刊》上王丹先生說是他近年來看過最好的一部片子﹐我恐怕是不會上街去看這部電影的。
曾經有個喜歡讀書的朋友批評過我說﹕「信懷南呀﹐信懷南﹐你的毛病就是文藝小說看得太少﹐文藝電影看得太多。」這﹐我承認。但我不好意思說﹕「你知道嗎﹐大多數的文藝小說在我看起來都是有臭又長﹐誰有閒功夫去讀﹖」因此《雪山盟》電影的內容和海明威的原著是不是有很大的差異﹐我可不敢保證。 (懷南補記﹕上面這段﹐在專欄登出時刪去。)
Kilimanjaro 是非洲最高的雪山﹐有天﹐一個豹子的尸骨被人發現在山頂雪地上。於是人們問﹕為什麼﹖這個謎是電影中男主角的叔叔在臨死前交給男主角的。叔叔告訴他心愛的作家姪兒說﹕「你如果找到這個謎的謎底﹐也許對你有幫助。」
長久以來﹐有很多文章討論過這個豹子為什麼會死在雪山﹖這個謎究竟代表的象徵意義是什麼﹖最簡單的答案當然是﹕「豹子走錯了路﹐所以餓死在雪山上。」但豹子為什麼會走錯路呢﹖我年輕的時候看這部電影﹐從沒花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今天再去思考這個問題﹐我不覺得單單一句「走錯路」就是答案。
你我的一生中﹐沒有人敢說他從沒走錯路。求學﹐婚姻﹐事業﹐是最容易「誤入歧途」的三座「雪山。」我們「誤入歧途」﹐不外乎「拉」(pull) 和「推」(push) 的 兩大原因。豹子爬上雪山最後死在那裡﹐很可能是為了追趕獵物或被獵物追趕。就像在我們在求學的過程中﹐往往受我們父母的「推」﹐或受「第一志願」的「拉」。但我也想過﹕豹子死在雪山上﹐除了Pull 和Push 兩個原因外﹐也可能「雪山」對「豹子」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呼招」 (calling)﹐一種不能解釋的神秘力量﹐非當事人是不可能感受到的。
海明威寫這篇文章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他和他那批「失落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 跑到西班牙去淌那場內戰的渾水。如果海明威當年不明不白地打死在西班牙的內戰中﹐這和他筆下那個豹子死在雪山上﹐理由叫人費解有什麼區別﹖
相形之下﹐Eternal Sunshine of Spotless Mind 的劇情就簡單很多。它想表達的信息是﹕如果我們能夠把我們腦海中一些與人相處不愉快的記憶完全消除﹐當我們有機會從頭來起得時候﹐我們還是會犯同樣的錯誤。
這部片子要想表達的信息雖然非常簡單﹐但導演卻用了很多非常富創意和象徵性的手法。這也許是很多真正愛好文藝﹐藝術﹐和電影者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在我們這些搞系統分析出身的死心眼中﹐當我們把「噩夢」(data) 從記憶體(memory) 中消除掉(erased) 後﹐再犯同樣的錯誤是很正常的事。因此我反而覺得如果我們不把「噩夢」從記憶體中消除掉﹐讓時光倒流﹐當我們突然發現有第二次機會的時候﹐「前車之鑒 」對我們管不管用更值得討論。我曾經寫過一篇沒有發表的小說提出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當第二次機會來的時候﹐我們以為可以避免第一次的錯誤﹐但結果並不一定比第一次的結果更好。這是為什麼我覺得那隻孤獨的豹子為什麼會死在雪山上﹐其實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錯誤與否﹐是主觀的而非客觀的。唯一知道原因的是那隻豹子﹐而豹子已經死了。誰敢說牠不是死得其所﹖
有趣的是您將議題焦聚在《雪山盟》中高山頂上豹子屍骨的謎題，而略過了片中觸 及寫作操守與真愛何物的題目。在電影中，作家與上流社會的名媛赴非洲狩獵，作 家意外受傷，傷口壞疽，在生死邊緣上掙扎；作家質疑自己進入上流社會而放棄了 寫作者的道德節操，他也回憶起他逝去的真愛，恨不能追隨於地下；但是名媛忍辱 無私地照顧，終於讓作家尋到了求生的意志。電影情節說到這兒，有多少人忍不住 翻白眼，欲待質問這真是海明威的故事嗎？
豹子屍骨的謎題是海明威原著中的楔子，也是原著與改編的電影擁有的極少數的共 同點之一。在原著中作家因壞疽而死，面對死亡的他有許多悔恨，該寫而沒寫的書， 該娶而沒娶的女人，以及在生命最後一刻陪侍身旁一個他蔑視的伴侶。海明威筆下 的人沒有能堅持個人的理念，與現實妥協；他對自己的失望不亞於他對身旁高雅多 金但語言無味同伴的失望，所以他歡迎死神將他送上了純白光潔的雪山山巔。
我想海明威的原著與好萊塢的電影版本應該是一個故事的兩個極端吧？海明威描寫 的是一個抱憾寂寞的殘缺生涯，好萊塢描寫的是一個愛戰勝一切的童話世界。可是 真實的人生畢竟是在這兩極之間，要由我們這些平凡人來過 ? 些許寂寞，因為孤 獨原是人類的宿命； 些許歡喜，因為落拓江湖終能覓得一、二知己； 些許惆悵， 因為愛難見永恆； 些許樂觀，因為希望倒的確是永恆的。
如您所說：老而不忘，可以避免犯同樣的錯誤，可是不能避免犯新的錯誤．．．便 過個 些許謙卑的人生吧！ k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