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書俱老 本色猶然

2007年7 月29日《坐看雲起時》專欄﹐8 月1 日上網

        在進入主題前﹐容我先道一個晚來的歉。

        30 多年前的一個晚上﹐一批台灣來的年輕留學生﹐聚在威斯康辛州大學所在地「陌地生」的一位朋友家聊天。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突然批評起瓊瑤的小說來。後來有人告訴我瓊瑤的妹妹﹐當晚也在座﹐聽到我對她姐姐的批評﹐非常有風度﹐沒有出聲。今天瓊瑤的妹妹和她的先生﹐在高科技界創業有成﹐算是華人中文武雙全的人物。我道這個歉﹐不是為了不該批評瓊瑤小說裡代表的愛情觀。我道這個歉﹐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瓊瑤有親人在座﹐不然的話﹐我不會如此囂張和失禮。重提這件對方早已忘掉的塵封往事。也算是對年少輕狂的掌門人﹐無數該道歉的一件﹐作個了結 (closure) 吧。

        在新聞中看到瓊瑤舊戲新拍的連續劇《又見一簾幽夢》在海峽兩岸上演的報導。別來無恙﹐我對瓊瑤式的愛情小說﹐一向缺乏欣賞的慧根﹐連「一簾幽夢」是啥意思都搞不懂﹕抽象的「幽夢」﹐用「一簾」來形容(或衡量)實在是太高深了。不過今天的我﹐已經了解自由經濟的供需原則。瓊瑤以望七之年﹐能繼續幽夢﹐因為仍有市場在。少年掌門人看「魂斷藍橋」﹐中年掌門人看「北非諜影」﹐老年掌門人看「齊瓦哥醫生」。是掌門人對「情為何物」的看法改變了﹐不是「魂斷藍橋」的水準降低了。如果今天「魂斷藍橋」在海峽兩岸上演﹐排隊買票的還是大有人在。瓊瑤的作品﹐也當如是觀之。從文學商業化的標準看﹐瓊瑤﹐李敖﹐和金庸﹐是我們這輩人成長過程中﹐最被歡迎﹐最成功的三位作家。

        在我的書架上有一本李敖寫的《媽離不開你》。號稱是李敖告別文壇十書之三。在首頁上我寫了這麼一段話﹕「1966 年底﹐LJ 被李敖強行推銷了四本『絕筆書』。LJ 將書寄我﹐我閱後寄給在「媽的你」(Madrid) 的 LBW。回來時少了兩本『日記』﹐迄今仍是疑案。然後﹐我又將劫後餘生的兩孤本寄『陌地生』(Madison) 的 DWW 。此書計橫渡太平洋一次﹐大西洋兩次﹐來回美國大陸亦兩次。書中紅字為我所加註者。藍字為 DWW 成績」。我一看日期﹐是 1969 年的 2 月。

        《媽離不開你》這本書中﹐主要的是李敖批評瓊瑤一舉成名的小說《窗外》﹐和月旦當時台灣文壇﹐ 63 頁「沒有窗﹐哪有窗外﹖」的長文。其他 163 頁﹐則是相關的信和附錄。我翻看我的批註﹐發現當年我對很多議題的基本看法﹐這幾十年來並沒有改變。李敖文章的最後是這樣寫的﹕

        「在 343 頁的《窗外》中﹐江雁容平均每十頁哭一次﹐再加上她媽媽的眼淚和康南的眼淚﹐已經淚如雨下了。我們怎麼吃得消﹖瓊瑤如果非朝言情小說的路上走不可﹐那我也勸她多走走莎崗式的路線﹐而不要只走前期奧斯汀的路線」。我的評語是﹕「每個人都有一段『高中程度』的時代。不理它﹐它總會過去的。所以我以為李敖把《窗外》這件事用牛刀來殺﹐頗有浪費精力之嫌」。

        驀然回首﹐那晚在「陌地生」聚會的主人﹐畢業後回國學人從政。事業最高峰時英年早逝。最後一個生日那晚﹐國民黨中生代的菁英全到了。太太們約好穿紅衣沖喜。《窗外》電影的女主角﹐和附錄中寫信批評李敖「專家而無靈性﹐色鬼而無心腸」的 JY﹐後來都曾做過李敖的情人。快 40 年過去了﹐似乎李敖沒變﹐瓊瑤沒變﹐我也沒變。那變的是什麼呢﹖是故人已拱的墓木﹖是老死不相往來的舊識﹖是人書俱老的那絲無奈﹖是一路行來﹐本色猶然的那分意外﹖也許都是吧﹗


特此通告﹕上個月(7月)大概是31天的緣故吧﹐月底被通知網站的 resources 用得太多了。首遭其害的是 In My Life 裡的音樂全沒了。我們的網站現在已經「太大」。相片﹐音樂用的 「資源」太多。如果只是文字﹐應沒問題。這個通告的目的是請各位少安勿燥﹐別來伊媒兒問。等我把音樂弄回來。怎麼「弄」﹖還不知道。各位網站行家有所建議﹐懷南 all ears. 現在是被迫面對「此時無聲勝有聲」時刻。多多包涵。懷南拜啟 8/1/07
懷南補記﹕這篇文章的標題﹐非常的「信懷南化」。不知道是否有人也有此感覺。

       非常高興內達華州的州代表出現了。好不容易我們的「賓果」多了一格。前些時候我和兒子聊天﹐我告訴他我很意外密西根﹐北卡﹐明里蘇達三州居然沒有一個人加入我們的行列。我說﹕「北卡和明里蘇達我還去演講過」。他說﹕「也許就是因為你去演講過」。嗯﹐真是不給面子。我怎麼從沒想到過這也許是真的﹖Anyway, 最近我拒絕了兩個拋頭露面的機會。前車之鑒﹐豈能不防乎﹖That's it, no money, no talk.

       想起當年在「陌地生」一起混的朋友。那夥人中﹐後來變成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少。英年早逝的主人﹐有段期間主管國民黨的海外黨務。美國黨工知道他是 Green Bay Packers 的足球迷﹐於是按時將Packers 比賽的錄影帶寄回台灣給他看。但黨工熱心過度﹐老是把比數寫在錄影帶上。我還記得我朋友氣急敗壞地告訴我﹕「這還看個鳥﹖這還看個鳥?」的神情。

       那夥人中有一位是陸軍官校派出來的忠貞份子。保釣運動時﹐左右兩派在「安娜堡保釣大會」上分道揚鑣。此兄表現一定非常神勇﹐建了一功。後來親台的那批﹐包括沈君山﹐回台做官。如果我記得不錯﹐此兄後來官拜中將﹐做過飛彈營營長﹐陸軍官校校長﹐金防司令﹐國安局副局長。還有一位在座者﹐他父親是老蔣的愛將﹐徐蚌會戰 (老共所謂的淮海戰役) 時﹐兵敗自殺身亡。台灣最有名的一個空軍基地﹐就是以他的父親為名。

       那時我已經在做事﹐他們全在讀 Ph D. 很多住在「夢到她」(Lake Mendota) 湖邊研究生宿舍 「靈鷲山莊」(Eagle Heights)。有對夫婦喜歡打麻將﹐出門前把嬰兒的奶餵飽﹐弄睡。把去打牌人家的電話撥通﹐話筒放在嬰兒旁﹐電話的另一邊﹐放在牌桌邊。嬰兒一哭就聽得到。我們都很佩服他們這套系統。

       有位學文學的博士才女﹐硬要嫁一位做 cookies 的老美﹐大家都反對。我看反對的理由倒不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理由是那老美的 cookies 做得硬硬的﹐難吃死了。這位才女結婚不久就離婚。後來嫁給了名導演胡金詮﹐也是以離婚收場。有次我們在街上擦肩而過﹐停下來打了一個招呼。我現在連那是在美國﹐台灣﹐大陸﹐香港﹐都不記得了。

       這夥人中﹐我和那晚的主人和現在在 Ohio State 教物理的 LDY 最熟。三年多前﹐LDY 的朋友知道我和他是老朋友﹐要他打電話給我﹐邀我去 Columbus 演講。我二話不說﹐一口答應。我把那次的重逢﹐記在我 2003年12月7日《冬天的一個周末》裡。記得我在他們夫妻給我一個大擁抱後的第一句話是﹕「我遠遠向你們走來﹐心裡還滿緊張的﹐好像是去見老情人一樣」。講完後我們三人相顧大笑。

       真正的好朋友﹐其實並不需要常聯絡。多年不見﹐見面時如果像沒分開過似的。這就是好朋友。否則就不算。如果 30 幾年前那晚﹐有人建議大家來預測 30 幾年後在座每個人的遭遇。兩個人的遭遇恐怕要跌破在座者的眼鏡﹕一個是最先去世的會是那晚的主人﹐第二個﹐恐怕沒人會做夢夢到我居然成為「信懷南」-- 那個寫專欄的。在我的《旁觀者的旅程》裡﹐我不只一次提到這位朋友。我常常想把他的一生和我的一生來作比較。他回台前把他的網球拍給了我。那還是木頭做的小拍子。就在寫這篇補記的早上﹐信丫頭大概太無聊了﹐居然要我陪她打網球。這是我們父女第一次打網球。我難免又想起這位50 歲生日過後不久就去世的朋友。人各有命﹐what else can I tell you, kid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