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英雄

2004年10 月3日《坐看雲起時》專欄﹐10 月8 日上網

       相信很少人知道Ernie Pyle 是誰﹐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是我一生中第一個英雄人物。

        我算來算去心目中前前後後一共有6 個英雄人物。其中一個後來被我淘汰出局﹐剩下5 個。這5 個英雄中﹐一個一度行情看跌﹐被我下放為半個英雄。但最近有機會常看他的電視節目﹐行情有鹹魚翻身之勢﹐半個英雄似乎又恢復到一個英雄的地位。其他4 個英雄﹐3 個已經踢了水桶﹐唯一碩果僅存的﹐最近不知道英雄氣短到那裡去了﹐音訊全無。這樣一算﹐只有Ernie Pyle﹐「 余自束髮以來」就一直是我心目中的一號英雄人物。

        也許有人看到這裡要不耐煩地問﹕「你老大賣了半天關子﹐Ernie Pyle 究竟是何方神聖﹖你為什麼突然要把他扯出來呢﹖」

       我把 Ernie Pyle 扯出來的原因是最近在電視上看到台灣的一個女記者﹐站在水裡只露出一個頭在那裡報颱風淹水的新聞。後來又看到 NBC 的Tom Brokaw 重回那個在猶他州被800 磅的巨石壓到﹐最後自己把自己手臂切斷求生者﹐名叫 Aron Raison 年輕人出事的現場。 在荒山野地的岩石堆裡﹐與我同年的 Brokaw 拼了老命﹐爬上爬下的敬業精神﹐讓我想起Ernie Pyle。

        Ernie Pyle 是二次大戰時最有名的隨軍記者。他從前線傳回來的專欄﹐被400 家日報﹐300 家週刊登載。得過諾貝爾的史坦貝克 (John Steinbeck) 曾經告訴「時代週刊」說﹕

        「其實有兩場仗在打﹐它們之間並沒有什麼關聯。有場仗打的是地圖﹐補給﹐戰役﹐子彈橫飛﹐部隊﹐師團的調動。這是馬歇爾 (George Marshall) 的戰爭。 另外還有一場仗﹐那是想家﹐疲倦﹐歡笑﹐暴力﹐年輕人在鋼盔裡洗襪子﹐抱怨每天的伙食﹐對「豬八戒式」的女孩都會吹口哨的那場戰事。在這場骯髒的『生意』中人們用幽默﹐尊嚴﹐和勇氣但求平安地活下來。這就是Ernie Pyle 的戰爭。」

        我年輕的時候看過 Ernie Pyle 寫的文章﹐對「戰地記者」有一種浪漫式的幻想。我常被別人誤膂b是個不可救藥的浪漫主義和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者。怎麼可能﹖天下哪有像我這樣膽小的浪漫主義和怕惹麻煩的理想主義﹖這是我為什麼從沒幹過一天新聞記者﹐更不要說幹「蝦米」戰地記者的主要原因。「膽小怕煩皮不厚﹐旁觀獨行頭欠尖」的掌門人﹐能吃記者那行飯嗎﹖

        Ernie Pyle 禿頭﹐長相實在不敢恭維﹐他如果生在今天﹐螢光幕前﹐他老兄鐵靠邊站。但他和他們那代人的記者﹐靠的是文筆﹐靠的是職業道德﹐靠的是勇氣和風格﹐靠的是敬業精神和真功夫。不是今天的媒體明星﹐靠噱頭﹐靠臉蛋﹐靠爆料﹐靠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花拳繡腿出風頭。前些時候﹐我看到 Andy Rooney 在電視上對 Bill O’Reilly 批評他已經太老的回應 。Rooney 是CBS 「60 分鐘」節目結束前來一段有話直講的那個「白眉老蓋仙」。O’Reilly 則是當紅炸子雞的脫口秀的主持人。Rooney 說﹕「人要老﹐也不是我自己的選擇﹐你這樣說我﹐not very nice」。您知道 Andy Rooney 的來歷嗎﹖

       二次大戰的歐洲戰場﹐隨軍記者要求隨機出勤去轟炸德國。因為要求去的人太多﹐於是決定用抽籤的方式派三個記者做代表。三人中﹐一個飛機中彈墬毀殉職﹐Andy Rooney 的飛機中彈但沒有墬毀。唯一一架平安返防的飛機﹐是華特。克朗凱 (Walter Cronkite) 的那一架。那次之後﹐艾森豪再也不准記者隨機出勤。但在大雨傾盆地戰壕裡﹐在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的沙灘上﹐在烈日當空的北非﹐星光燦爛的西西里﹐Ernie Pyle 的專欄一篇接一篇地傳回美國。他的專欄是美國 foot soldier 的心聲和血淚﹐是美國最偉大一代的史詩和見證。是倚門待子歸﹐春閨夢裡人的驕傲和希望。

       歐戰結束後﹐ Ernie Pyle 轉到太平洋戰區﹐在琉球西邊一個叫 Ie Shima 的小島上被日本的機關槍打死。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在這裡﹐第77 步兵師失掉了一個夥伴 -- Ernie Pyle﹐ 1945 年4 月18 日。」那年他45 歲。

       前些時候﹐一位長輩賜宴﹐在座的幾乎全是新聞界的前輩和俊彥。我是唯一非新聞界出身的人。想起我年輕時候的夢想和英雄﹐我一生心目中的 6 個英雄人物中﹐有一半是新聞記者﹐我沒進這行﹐不能說毫無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