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個冬天的下午﹐我母親告訴我她的故事。
我祖父和外祖父是同一縣的秀才﹐有天大概老酒多喝了幾杯﹐居然建議將來如果兩家的小孩是一男一女﹐則結為夫妻。因此﹐我母親還沒出生﹐親事就已經定了。小孩降生﹐果然一男一女﹐但兩家對這指腹為婚的親事並沒太當真。直到我祖母﹐外祖母相繼去世後﹐我父親的繼母﹐和比我母親大很多的姐姐是同學﹐為了鞏固她在夫家的「政權」﹐主動向母親家提起這門聯姻的事。
我母親 16 歲時和我父親訂婚﹐那時四川民風未開﹐雖是未婚夫妻﹐卻很少見面﹐聽說我父親信寫得很好﹐思想也前衛﹐我母親小姑娘一個﹐不大看得懂他的信﹐很多時候﹐還要求教於姐姐解釋。過了不久﹐我父親突然決定出川去看世界﹐進了杭州藝專。我母親那時候年紀輕﹐本來就沒把這門婚事搞清﹐和我父親見面都沒見過幾次﹐未婚夫溜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我父親到了杭州之後﹐繼續給我母親寫信﹐把外面的世界吹得天花亂墜﹐結論都是一句話﹕養在溫室裡的花木﹐永遠長不大﹐年輕人志在四方﹐鼓勵我母親也出川看世界。我母親也真的傻呼呼地決定去杭州會我父親。
到了杭州後﹐我母親發現我父親居然新交了一個女朋友。用我母親的話說﹐她自認非常倒楣﹐因為外人皆認定她是我父親的未婚妻﹐但未婚夫卻有另外的女朋友。想解除婚約回四川嗎﹖又覺得很沒有面子。不久﹐我父親突然被關起來了﹐罪名說他是共產黨。
回頭看那個時代﹐很多事也實在荒唐。我父親後來歷任國民黨高幹﹐算是天子門生﹐年輕時候居然被扣上共產黨的罪名坐過自己人的牢。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杭州藝專裡有個共產黨﹐但國民黨只知其化名而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誰。於是特務們想出一個絕招﹐寄了一本要此化名者收的書到學校門房。我父親常經過門房﹐見此書久無人領﹐也不知道是陷阱﹐於是說這書是寄給他的。這樣我父親就被當成化名某某的共產黨員給捉將關起來了。父親進了大牢﹐女朋友當然不會情義相挺。於是我母親只好擔負起送牢飯的責任。我想我父親對我母親有感情﹐大概是在大牢裡閉門思過開始的。我父親在牢裡蹲了一年多被放了出來。我母親同時也被杭州藝專請走路﹐轉學到北平藝專。這是為什麼我初二時因「張老師事件」被記留校察看﹐我父親和母親知道後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的原因。比起他們一個坐過牢﹐一個被退過學﹐留校察看乃「小場面」也﹗
不久我父親去了西安﹐西安事變發生﹐父親消息全無﹐據母親說﹐她那段時期﹐有點坐立不安﹐神魂不定。我想我母親真的對我父親產生感情﹐是從那時候開始。有天我父親突然來敲我母親的門﹐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結婚吧。我母親那時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沒見過世面的四川鄉下小姑娘了﹐志不在結婚﹐她告訴我父親她要去日本留學﹐結婚的事暫時不考慮。我母親的船到日本的那天﹐蘆溝橋事件爆發﹐於是我母親原船回國﹐和我父親結婚﹐在選擇去延安和回四川兩條路之間﹐他們選擇回四川投身抗日的民族聖戰。
接下來的則是他們那個世代的故事﹕八年離亂﹐天亮前後﹐內戰遷徙﹐萬里尋夫﹐寶島重聚。晚年渡海東來﹐最後落葉不必歸根﹐與我父親合葬於異國「大樹城」。我母親是2007 年感恩節晚上去世的﹐一年後的感恩節﹐我決定記下她的故事。
不到長城非好漢 |
原來振衣千仞崗是有遺傳的 |
懷南補記﹕我本來以為《翻完最後一頁》寫完後﹐「母親的故事」算是講完了。沒想到到了今年感恩節前﹐家裡特別冷清﹐因此給了我寫這篇文章的心情和機會。
自從兒子畢業﹐女兒在外地求學後﹐沒有兒子的同學來過感恩節﹐我家的感恩節愈來愈冷清。去年感恩節﹐女兒在東部﹐沒有回家過節。我們第一次去兒子和媳婦家吃烤火雞。去之前先到「大樹城」去看母親。那天我母親剛從不省人事 24 小時後醒過來﹐神智清楚到還叫得出我和我太太的名字。從我兒子家吃完飯回家過「海灣大橋」的時候﹐接到電話說母親過世了。
今年感恩節﹐兒子和媳婦在太平洋的那一邊。女兒飛回來替代她哥哥。準備傳統感恩節大餐的事我向來幫不上忙。那天下午﹐我面對著電腦﹐窗外落葉未掃﹐冬意蕭然。我母親常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天氣﹐這大概是我年輕時候給她的印象。
我們家姐弟四個﹐四個人的性格幾乎完全不同。有人公開問過我﹕你確定你們是同一個父母生的﹖但他們三個有一個共同點我沒有﹕他們朋友多﹐在家裡待不住﹐老喜歡往外跑﹐常不見人影。直到今天﹐我老姐會飛回台灣參加高中同學會﹐我老弟會從紐約飛到西岸參加小學同學會。而我除了最近去南加州和幾個高中同班見了一面外﹐從不參加同學會。由於我在家待得住﹐因此和我母親聊天的機會比「信懷東」﹐「信懷西」﹐「信懷北」的時間要多很多。「先慈爆料」也只爆給我一個人聽。說到這裡﹐容我直言﹕陳致中說他只是他老媽的人頭﹐啥都「莫宰羊」簡直是鬼扯蛋。我老媽如果有海角七億﹐英文大字不認識一小籮筐﹐他不找我「顧問」一下你信嗎﹖Anyway, 扯到哪裡了﹖哦﹐對了﹐「先慈爆料」。我文章裡提到母親的故事﹐是在我所謂的 " a moment of weakness" 時寫的。這種 I write with my heart 的文章﹐可遇不可求。我遲早會配上一段適當的音樂﹐收集到 In My Life 裡去。如果你讀我文章久了﹐你應該知道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是標準的信文收尾風格。「八年離亂」「天亮前後」「一江春水向東流」是我母親那個時代的經典電影。年輕一代的人﹐知道這些老典故的已經不多了。有一天我也會過去﹐希望我們的下一代有人會記得我們﹐如同我們記得我們的父母親一樣。
我放了兩張我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在這裡。她年輕時代的照片﹐逃難的時候全沒帶﹐這幾張還是他大學同學在台灣重逢時給她的。我必須說﹐我母親 was a good looking lady。 我尤其喜歡我們在去阿拉斯加途中船上照的這一張。我希望我的白頭髮有天會像我母親那樣。 《翻完最後一頁》
另一件事你可以預料﹕我下兩星期的專欄準又會嘻嘻哈哈。Thank you for walking down to the memory lane with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