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不同點

兼談李敖 龍應台 信懷南的區別

2010年10月24日星島日報《信懷南專欄》﹐10月26 日上網

        《三條平行線》是我2004 年2月29 寫的一篇文章﹐一位大陸來美的學者寫信給我﹐信中提到文革時被下放的經歷﹐和下班回家﹐看我的書《旁觀者的旅程》太入神而忘了下車的事。我那時正想寫《兩條平行線》﹐談和我同年的施明德因出生的背景不同﹐結果像兩條平行線一樣﹐人生遭遇完全不一樣。

        由於這位讀者也和我同年﹐於是我把《兩條平行線》改成《三條平行線》來寫。六年過去了﹐前陣施明德為了他年輕的太太大鬧法庭。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退場的背影要力求漂亮。施明德是個浪漫的革命家(或革命的浪漫家)﹐大概不像我那樣在乎退場的背影。但我本來計劃好的退場背影被別人莫名其妙的搞砸了﹐這是為什麼我要從頭來起的原因。至於那位大陸來的學者﹐按理已到退休年齡。不知道他是落葉歸根回了大陸﹖還是留在美國終老餘年﹖三條平行線本來就是各自追隨不同的鼓聲而行的。

        龍應台在北大的演講﹐不少人寄給我看。也許他們希望我看後也發表點意見。我喜歡對人和事發表看法﹐但很少對某一篇文章發表評論。唯一的例外是我曾針對李敖在北大的演講寫了三篇總標題為《李先生上北京》(借用 Mr. Smith Goes To Washington 的典故)﹐副標題分別為《商業之旅》﹐《報喜的烏鴉》﹐《三聲有信》的評論。不過那三篇評論只在我的網站發表﹐相信不是很多人看過。基於論人不論文的習慣﹐《三個不同點》不是評論龍應台北大演講的內容﹐是用另外一個角度去分析龍應台﹐李敖和信懷南三個人對所謂「中國夢」和「民族情」看法不同的原因。

        我為什麼要把李敖扯進來呢﹖他帶著老婆小孩最近到大陸參觀世博受到高規格的接待。在接受鳳凰電視台訪問時他稱台灣為「國民黨偽政權」。李兄﹐李兄﹐話不能這麼說。當年要不是你家老太爺跟著「偽政權」到了台灣﹐今天閣下會是什麼光景﹖想過嗎﹖對此我倒有一個看法﹕凡是被國民黨關過或整過的人﹐對共產黨特別有好感﹐李敖﹐陳映真是例子。但如果被共產黨關過或整過的人﹐同樣也對另外一邊 (in this case, 國民黨)的印象特別好﹐劉曉波﹐魏京生是例子。龍應台和我兩邊都沒被關過整過﹐所以我們對兩邊都沒什麼好感或惡感。

        龍小姐來灣區找《大江大海--1949》寫作的資料時﹐我的朋友邀了我和另外一位朋友和她吃午飯。龍的目的是想在三個所謂當年國民黨的高幹子弟口中﹐看能否獲得一些資料供其寫書之用。我去吃那頓飯﹐一方面是看在主人是老朋友的面上﹐另一方面也是仰慕龍的文名。在此之前﹐當她做台北市文化局長被議員修理的時候﹐我曾在「商業週刊」的專欄上拔刀相助。後來「紅衫軍」上街頭﹐她和李家同站在一邊﹐張系國和我站在另一邊。對台灣式民主的評價﹐我和龍的看法顯然不同﹐但她對「大國崛起」和「血濃於水」的觀點﹐我可以理解﹐並相當認同。

        那頓飯沒吃多久﹐因為龍飯後還要趕去演講。在她的心目中﹐主人和兩個陪客的父親﹐都是她書中所謂的「失敗者」。但在我的心目中﹐ 他們那輩人只不過跟錯了老闆吧。那天我唯一的「貢獻」是向龍和她的助手介紹了 Tom Brokow 寫的《最偉大的一代》(The Greatest Generation) ﹐她也很用功地把書名記下來了。

        李敖去台灣的時候14 歲﹐對大陸也許會有故國情結﹐我那時 9 歲﹐沒什麼故國情結。龍應台是台灣出生的﹐她的父親15 歲那年,用一根扁擔﹐挑了兩個竹簍到湖南衡山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軍隊走了。在台灣南部鄉下﹐中下級公務人員家長大的龍應台﹐和父親是北大畢業生的李敖﹐和國民黨特權家庭中長大的信懷南﹐因成長的環境不同﹐和對西方文化接觸時間的長短有別﹐在「中國夢」和「民族情」的認知上﹐自然會有很大的差異。李敖對中國「有夢也有情」。龍應台是「沒夢也沒情」。信懷南正好夾在中間﹐「沒夢但有情」。我們寫評論文章是基於這三個不同點而寫的。

懷南補記﹕我上一篇《奇怪的和平獎》﹐這一篇《三個不同點》﹐和下星期的那篇﹐三篇正經文章加比正文還長的補記﹐寫得我元氣大傷﹐11 月開始該來點鬼扯蛋的了。每月第一篇﹐照例是信門《老年守則》第 X 條。信門秘笈﹐向來是有病醫病﹐沒病補身﹐娛人愚己(絕不敢愚人娛己)。


        如果閣下認為我把信懷南和李敖﹐龍應台並列是 name dropping ﹐是往自己臉上貼金﹐那就不用再往下看啦。就像有次在網站上看到有人批評我寫《歷史會怎麼看李遠哲》是「酸葡萄」。Man, 我只負責我寫文章的水準﹐可不能負責閣下看文章的水準。評論李遠哲的文章你能找到可以和我那篇平起平坐的﹐Go for it。 牛皮吹過了﹐容我再各提一件我和李龍兩君之間的相同和相異點給各位餘興餘興。

        先談相同點﹕要成為第一流的評論員﹐散文一定要寫得好﹐散文寫不好﹐評論文章一定不能打動人的心。李敖﹐龍應台﹐和信懷南﹐在外省人的第二代中﹐散文算是寫得好的。

        我和他們不同是我沒有他們兩人的壓力。我相信很多從《文星》時代就是李敖粉絲的朋友﹐對老李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一定不敢恭維﹐認為此兄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如果閣下和我一樣有機會看老李上台灣的綜藝電視節目﹐聽他如何推銷他的近作《陽萎美國》﹐聽他和那些水準奇差﹐年齡比他小幾十歲的後輩主持人裝瘋賣傻﹐胡扯一通﹐重覆講他在其他節目講過的話﹐大談特談他開刀前還有 17 歲的小情人等等﹐你也許會為他惋惜﹐覺得「李大師」怎麼淪落到如此情何以堪的地步﹖我的看法是﹕閣下也不必太惋惜﹐老李這個人﹐講得好聽是「傑出的表演者」(a great performer) .講得不好聽是但求目的不擇手段 (the end justifies the means) 。他之所以願意上《康熙來了》和像小S 這樣水準的主持人胡說八道﹐因為他知道他的觀眾是什麼水準的觀眾。你知道楊瀾是誰嗎﹖你看過楊瀾訪問李敖的節目嗎﹖你覺得楊瀾問的問題和張小燕問的問題水準是一樣的嗎﹖

        我的結論是﹕我猜李敖有很大的經濟壓力。這個壓力一方面來自他年輕時候曾經窮過﹐造成窮害怕了的心理。另外一方面是他兒女還小 (大女兒李文是不是還要靠老爸接濟我不知道)﹐為人慷慨﹐仗義疏財﹐要維持現在的局面不是件簡單的事。

        李敖的近作擺明了是衝著老美來的﹐想在大陸大撈一票。但什麼書名不好取﹐偏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取《陽萎美國》這樣的怪名字。這下玩過頭了﹐聽說大陸不讓此書在大陸上市﹐如果真是這樣﹐你猜老李會「一書兩名」在大陸發行嗎﹖我常覺得老李是柿子揀軟的吃﹐只會欺負台灣﹐不夠意思。總之一句話﹐我猜老李有騎虎難下的經濟壓力。

        我對龍應台的了解不深﹐她的(政論)文章坦白說﹐沒有李敖的和我的(政論)文章「好看」。在感覺上﹐我認為她把「文以載道」的壓力揹在身上﹐寫起文章來﹐有點沉重﹐這是我和她另一個不同的地方。龍像一個「傳道人」﹐我不像。她似乎有振聾發聵的使命感﹐我沒有。

        我說她「沒有夢也沒有情」﹐當然是 figuratively and comparatively speaking 。 如果有人在這上面有「寶貴意見」的話﹐容我補充三點﹕

  1. 「有夢有情」﹐「無夢無情」﹐「無夢有情」三者沒有對錯之分﹐優劣之別。

  2. 如果李敖和龍應台認為我的歸類不準﹐歡迎更正﹐李要自稱「無夢無情」﹐「無夢有情」甚至「有夢無情」﹐龍認為自己是「有夢有情」﹐「無夢有情」或是「有夢無情」﹐都行﹗至於其他人認為他們應該怎麼歸類﹐全屬「我的寶貴意見」﹐「你的不寶貴意見」「他的&^%$#(*& 意見」。你們和我一樣﹐是在玩猜謎游戲。

  3. 我是根據我們三人對「大國崛起」和「血濃於水」的態度來定「中國夢」和「民族情」的分類。 我的感覺是﹕李敖認為中國已經「大國崛起」了﹐龍和我認為只有社會文明提高後才算大國崛起。講白了﹐李對「大國崛起」的要求比較低﹐對老共的容忍度比較大。所以我說李有夢﹐龍和我沒夢。但龍小姐對「血濃於水」的感受沒李和我的感受那麼深﹐講白了﹐如果龍應台在美國填人口普查表﹐她可能選「台灣人」而我選的是「中國人」。這是為什麼我說龍無(民族)情﹐李和我有(民族)情。我也許結論下得不精準﹐但絕無貶他們的意思。李龍倆人仗筆江湖那麼多年﹐開山立寨﹐能有今天的成就﹐豈是浪得虛名﹖但他們兩個也的確有我沒有的盛名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