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年輕的時候寫過一篇《東林懷我師》﹐記述他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回來﹐他歷史系的恩師姚從吾幫他找事的經過。李敖是個很會用典故的人﹐《東林懷我師》是孟浩然赴京考試落第﹐《秦中感秋寄遠上人》詩中「北土非吾願」的下一句。李敖用《東林懷我師》和我用《西林懷我師》來做標題﹐嚴格說起來﹐只有一半是對的。
李敖對的一半是「我師」﹐我對的一半是「西林」。「西林」(West Wood) 是洛杉磯加州大學 (UCLA) 校區所在地﹐我年輕的時候﹐在那「星光燦爛」的小城渡過兩年少年輕狂的歲月。我一生住過的城市中﹐在西林的時間最短﹐但對我後大半生的影響卻最深遠。談到影響﹐不能不提到「我師」伍頓 (John Wooden)。
伍頓是我在 UCLA 那兩年時候的籃球教練。我從小就喜歡打籃球﹐可惜跳得不夠高﹐跑的不夠快﹐投的不夠準﹐個子不夠壯﹐否則早打國手了。伍頓雖然不是我的老師﹐但我對他的熟悉度和見面的次數﹐超過我其他的老師。韓愈替老師下的定義是﹕傳道第一﹐受(授)業次之﹐解惑最後。從傳道的觀點看﹐我雖非伍頓的入門弟子﹐但我聞他傳的道﹐間接影響我的一生。稱其為我師﹐雖然有自抬身價的嫌疑。但我想他不介意吧。
伍頓1910 年 10 月14 日出生於印地安那州鄉下的一個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的農家。他 2010 年的6月4 號去世﹐照中國人的算法﹐活了 100 歲。 終其一生﹐他算是雖結廬滾滾紅塵的好萊塢﹐卻能維持心遠地自偏的中西部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從 1963 到 1975 這12 年間﹐UCLA 在伍頓教練的領導下﹐拿下 10 次全國大學籃球聯賽的冠軍。這個記錄﹐我不相信任何人會打破。現在的超級籃球明星﹐很多高中一畢業就打職業球隊﹐教練一成名﹐也馬上跳槽﹐哪會像伍頓那樣在西林一待就是 27 年﹐退休後仍然是 UCLA 籃球隊的「粉絲」﹐比賽時臨場加油﹐一直到90 多歲依舊如此。
也許有人會說伍頓之所以能贏球﹐是因為他隊中不乏超級球員﹐就像 Phil Jackson 在芝加哥公牛隊有喬丹﹐在洛杉磯湖人隊有柯比才能得冠軍一樣。這種爭論毫無意義﹐因為沒人能證明這話是對或錯。但伍頓之所以受人敬重﹐並不是全因為他拿下 10 次全國冠軍﹐而是他打破了好人老輸的迷思。他讓我們了解好教練教人如何在球場上贏球﹐好老師則教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怎麼做人。從立功的標準來看﹐伍頓可能是美國運動史上最偉大的教練﹐但從立德和立言的標準來看﹐在我的英雄榜上﹐他是唯一三不朽的一號人物。
曾經有人要他預測柯比 (Kobe Bryant) 會得幾次冠軍﹐伍頓的回答是 0 次。在他觀念中﹐個人得不到冠軍﹐是球隊得冠軍。伍頓曾經說過﹕他教練生涯中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的球員幾乎都拿到學位﹐在離開學校後﹐很多成為律師﹐醫師﹐牙醫﹐老師﹐或對社會上有用的人。我在 UCLA 的時候﹐球場就在我住的宿舍山坡下﹐我們那時候隊中有一個高個子叫阿山多(Lewis Alcindor)﹐阿山多就是後來的「天鉤」阿杜賈霸 (Kareem Abdul-Jabbar)。阿杜賈霸和我離開 UCLA 後的比爾華頓(Bill Walton) ﹐都是籃球名人堂的傳奇人物﹐他們年輕的時候﹐全是造反有理的傢伙﹐但他們名滿天下後﹐與伍頓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直到伍頓去世。我和阿山哥曾同住一個宿舍﹐我們研究院的男生住6 樓﹐6 樓以上是女生住﹐男女同宿舍當時在美國還不多﹐進餐廳吃飯的時候﹐阿山哥是唯一要低頭才進得了餐廳的人。主場賽球﹐我很少缺席。那兩年我不但沒看過輸球﹐並且每場都大贏。70 年代我到密瓦基 (Milwaukee) 出差﹐和改名為阿杜賈霸的阿山多在旅館電梯裡不期而遇。我跟他說我們曾經同在一個宿舍住過﹐他問是那個宿舍﹐我告訴了他﹐他說﹕「啊﹐我幾乎都忘了。」我當時心裡有點不高興﹐覺得他忘本。事後想想也許冤枉了他﹐不過那時候他思想有點偏離主流也是事實。幾十年後在我女兒大學畢業典禮上他是演講者之一﹐對母校顯然很有感情。華頓雖然是全勝勁旅的王牌主將﹐但不剪頭髮﹐不剃鬍子﹐伍頓照樣不讓他打球。伍頓是個播種者﹐播下的種子﹐可能要多年後才看得到成果。伍頓去世﹐這樣的人世上已經不多了。
懷南補記﹕美國之所以在走下坡﹐價值觀錯亂是主要原因之一。放眼當今的運動員和教練﹐人人向「錢」看。我最不服氣的是大字不認識一籮筐的球員能賺那麼多錢﹐憑什麼﹖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埋單的是誰﹖球隊老闆嗎﹖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他們不會那麼笨。最後掏銀子養坐冷板凳照領百萬甚至千萬元年薪者﹐還是買票入場的球迷。這算盤是怎麼打的﹖俺霧煞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