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幽默﹐專欄

2006年3 月19日《坐看雲起時》專欄﹐3 月21日上網

懷南前記﹕這篇文章有兩個層次﹕從客觀的層次看﹐我倒是花了一點心思把我對浪漫﹐幽默﹐和專欄三個我認為常被誤解的議題﹐用1300 字把想講的話講清楚﹐說明白。但在主觀的層次面﹐我為楊振寧「路見不平」﹐則絕對是以「大男人」心態﹐信口談老少配。

      我敢和你打賭﹐極大多數的女性讀者﹐尤其是 「酒樣年華」(We are older but wiser (Not Budweiser)) 的女士﹐會認為楊翁之戀﹐是「荒謬的年代發生的荒謬事情」。男人和女人之間最不公平的現象之一﹕ 當一個 82 歲的男人娶一個28 歲的女人的時候﹐女人口裡不說﹐但心裡在罵。男人口裡不說﹐但心裡羨慕死了。但反過來看﹐當一個82 歲的女人要和一個28 歲的男人結婚的時候﹐大伙一定笑翻在地﹐「八卦」一籮筐。這是男人(信懷南)和女人(平路)對白髮紅顏﹐黃昏之戀看法的基本差異。其次﹐我不覺得任何人的婚姻具有任何社會教育意義 (None of anybody's business)。這是信懷南(專欄的目的是娛樂性)和平路(專欄的目的具教育性)文風的區別。

     我倒是覺得我這篇文章的效果有點像李安的「斷背山」-- 想表達的其實很多﹐但觀眾談論都圍繞著同性戀一個議題。我這篇文章中對浪漫﹐幽默﹐專欄宣言式的立論恐怕沒人注意﹐大家反而是對楊翁之戀比較有興趣。


     「中西部讀者」是我多年來的一位忠實的朋友﹐細心的讀者應該看過她在我們網上頗具功力的讀者投書和短評。我們從沒見過面。這次我去芝加哥﹐她從鄰州開車來見我。我告訴她我寫了一篇有關平路評楊翁之戀的文章。她要我寄給她先看﹐看後寫篇回應。於是我們都言而有信。她的回應貼在我文章的後面。平路的原文也是她找來的。如果分段不對的話﹐責任在我。特此致謝。


      2006 年的1月22 號﹐台灣駐香港的機構「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平路女士﹐在亞洲週刊的專欄上寫了一篇叫《浪漫不浪漫》的評論文章。文章用楊振寧先生和他的年輕妻子翁帆做例子﹐探討老夫少妻婚姻的浪漫「迷思」。後來楊先生和翁女士聯名寫了一封信﹐抗議該文嘲笑老年人身體不好的窘態﹐認為平路「說三道四」﹐文章缺乏陽光﹐同情和愛。問平路是否應該反省和道歉。。。

      平路在當官之前﹐已經是有名的作家和評論家﹐和陳文茜﹐龍應台一樣﹐屬於巾幗不讓鬚眉的人物﹐對楊翁(no pun intended) 的抗議﹐平路的回應是﹕「他有他認為的真相﹐我有我的剖析﹐為什麼要跟他們道歉呢﹖為什麼我需要反省呢﹖」

      關於楊先生和翁小姐的婚姻﹐我也曾多事在專欄上提過兩次﹕一次在《如果我是他們的父親》﹐一次是開今年過六十大壽「嬰兒潮」的玩笑﹐要他們向楊先生看齊。後來陳文茜小姐出來「挺」平路的文章﹐說楊先生「不科學」﹐言下之意「怪」楊先生沒有幽默感。忝居年過六十而耳不順的老人家之一﹐也許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發表一下我對浪漫﹐幽默﹐和寫專欄這三件事「值兩分錢的看法」。

      浪漫 (romance) 是名詞﹐指的是一種美麗但可能是短暫性具愛慕﹐神秘﹐冒險﹐英雄式的韻事 (affair)。浪漫的 (romantic) 是形容詞﹐通常指一種充滿想像力﹐但不切實際的感覺和行為。我們說某某人很浪漫﹐其實看到的只是其人會寫幾行自以為深情款款的電子郵件﹐說幾句外人聽起來會肉麻的廢話。捨得花錢買長莖的玫瑰(買在加油站賣的那種鐵沒戲唱)﹐會選電燈都捨不得開的餐館吃飯的「浪漫」行為。

      幽默是一種將不好笑的事變成好笑的能力。但很多人忽視了幽默有好壞之分﹐好幽默和壞幽默的區別往往在看「好笑的對象」是誰。詹姆斯瑟柏 (James Thurber) 生前是一個有名的幽默作家和漫畫家﹐他從 1921 年開始就在「紐約客」上發表文章和漫畫﹐一直到他 1961 年去世為止。他曾經為幽默下了一個定義。他說﹕「取笑別人是風趣 (wit)﹐取笑世界是諷刺 (satire)﹐取笑自己是幽默 (humor)」。這話當然有玩弄文字的成份在﹐但也不是全沒有道理。

      平路的文章我看得並不全懂。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單純的 白髮紅顏的婚姻會扯出「浪漫迷思」﹐「儒家道袍」﹐「出櫃勇氣」﹐「日本小說」那麼多的枝節。但我也不相信平路女士對老年人缺乏同情心。正好相反﹐平路的父親路君約教授(平路原名路平) 高齡 95 才去世﹐平路對人面臨衰老的無奈﹐應該多一層認識和體恤。從我上面為浪漫下的定義看﹐楊翁的黃昏之戀夠資格稱之為非常浪漫﹐應該祝福。至於楊先生「缺乏幽默感」﹐你什麼時候看過出了名的老中有幽默感的﹖就好像出了名的老中很少道歉一樣。

      寫專欄和寫小說不同﹐好的小說家不一定會是好的專欄作家。好的專欄作家也不一定能寫出好的小說。寫小說需要想象力和感覺﹐寫專欄﹐尤其是評論性的專欄依靠的是知識和思考。好小說的結尾常是演繹式﹐這和好的評論性專欄用歸納法總結不同。專欄是利器﹐是特權 (privilege)﹐個人色彩濃厚﹐因此﹐下筆時要靠自我約束。這些年來﹐被我「說三道四」的人不少﹐尤其是政治人物。但你不會在我的評論中看到兩件事﹕我不會放言高論別人的痛處 -- 像身體的缺陷﹐個人的悲劇﹐不能改變的事實。我也不會借題發揮扯到別人的父母兒女和隱私。「朱顏今日雖欺我﹐白髮他時不放君」。人﹐遲早都會老的﹗


懷南兄:

      讀了您「浪漫,幽默,專欄」的論述,有些感想。

      我認為您對平路女士的批評是不公平的。平路寫「浪漫不浪漫」最主要的目的不在評論老少配,而是在探討華人對浪漫的迷思。迷思可以讓人陷溺於病態的生活模式,無法面對真相,誠實地過日子,從而造就不愉快的家庭,不愉快的下一代 ...平路女士不止有權甚且有義務將這題目拿出來討論。

      誠如您所言,「浪漫 (romance) 是名詞﹐指的是一種美麗但可能是短暫性具愛慕﹐神秘﹐冒險﹐英雄式的韻事 (affair) 。」韋氏字典對浪漫的定義也提到傳奇性 (legend) 與俠義性 (chivalry) 兩個字。它代表了明知不可而為之的叛逆精神,也代表了彬彬有禮,與願為卿故的犧牲精神。

      平路在她的文章中指出「在儒家傳統的道袍之下,老夫少妻的匹配對照於社會期待,反而相得益彰:他們是常規的遵循者,不是頑勇的叛逆者。」的確,楊振寧先生和翁帆女士的交往,因年齡懸殊,可以說得上是非常態;但是就楊先生的權高名重與翁女士的青春貌美來說,還是媚俗夠夠;見到了對世俗的叛逆嗎?見到了對自我的犧牲嗎?因此華人世界裡對楊翁結合發出一片「浪漫」的讚嘆聲,正是因為一般人不瞭解浪漫的真義。

      平路進一步運用她照顧老父的經驗描寫了一些老年人生活上的不便,她並沒有指名道姓,到底每一個人的身體狀況不同,有人活到一百歲也不一定會有「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的問題。我不認為她是在「放言高論別人的痛處 -- 像身體的缺陷﹐個人的悲劇﹐不能改變的事實。」您說浪漫應該是美麗的,那麼是否應該正視老夫少妻在生活中可能遇到的障礙呢?我相信平路的用意是在檢視老夫少妻生活與浪漫的定義是否符合,並不是如您所說對楊振寧先生和翁帆女士的婚姻「說三道四」。

      至於平路提到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等人晚年所寫的小說「能夠用文字坦露面對年輕女性蒼涼而異色的心境」,也不過是為了佐證這世界上有人有面對現實,檢視人生的勇氣;有人謹守歌功頌德,諱言真相的儒家傳統罷了。而其他平路的論述 譬如人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兩個人缺乏共同經驗難以相濡以沫的挫折感等等,倒不見得是老少配獨家專享的婚姻問題。當然,巨大的年齡差異也不免將這類問題放大,惡化。

      真正最值得讀者去面對、討論的是平路所寫的:

      「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訓育也著重在妾婦之德:所謂的婦德、婦工、婦言,都教女人及早放棄自己的自主性,甘願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齡。對妻子,畢竟是一種太長久的壓抑,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結構包含著隱隱的暴力:日後,不滿足的婦人用扭曲的欲望或變態的凌虐,掌理家、支使子媳、或頓挫那只無能的老獸。」

      平路不愧是學心理的。她不諱言一個因為對浪漫有錯誤認知的女性在不美滿的婚姻中對下一代可能造成的影響。而儒家對父權的推崇,對婦德的表揚,推衍到極致更可以形成對權力人物與盛名人物的神化和非理性的崇拜。那時候受害的就不只是一個婚姻的兩個人,而可能是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甚至是全世界了。君不見陳水扁如何能濫用權勢,興風作浪,而滿朝的文武百官仍然厚顏無恥地為他拍手助興?君不見毛澤東如何掀起文革的腥風血雨,到現在他的腐臭屍體仍然高臥在紀念殿堂﹖我們是不是應該在見證到主流思維出現了問題時站出來提出不同的見解呢?

      在網絡上找到了「浪漫不浪漫」的原文,一併附上,就請您的讀者們自下結論吧。     中西部讀者


浪漫不浪漫 (作者:平路)
原載:亞洲周刊

      不久之前,音樂會中見到那位老科學家与他的新婚妻子。 其實,我見到的是他們的後腦袋,唧唧咕咕不時在私語。看起來,年輕妻子頻 繁請教,得過諾貝爾獎的老科學家耐性作答。小鳥依人一般,妻子時時把一頭秀髮靠了過去。

     結束時他們起身,沿著走道往出口走,眾人讓路,眼光裡有朝聖般的景仰艷羡。男士們大概也深受鼓舞,有為者亦當如是;女士們瞪著她光潔的面孔,這一刻優劣立判,是的,年輕就是勝利。

     兩人十指緊扣,走道兩邊頻頻輕呼:

     「好浪漫!」

     「沒見過的,真羅曼蒂克。」

     這麼樣目光所聚,背叛了世俗?不,我要說,他們恰恰是切合于世俗。

       *

     遠遠看著,白髮紅顏,像浪漫的佳偶。 幾乎淹沒了真相。猶其我們的儒家傳統溫柔敦厚,總為賢者諱。不像日本,作 家習慣寫作誠實的私小說,譬如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等人,將老之際,便用文字坦露面對年輕女性蒼涼而異色的心境。

     但在儒家傳統的道袍之下,老夫少妻的匹配對照于社會期待,反而相得益彰:他們是常規的遵循者,不是頑勇的叛逆者。 男性家長制的權威操控,其實,正是儒家文化中被一再遵循的家庭模式。儒家 的丈夫角色如父如兄,因之,最可以消受白紙白璧般無知無瑕的小女人:幼齒的「幼」、尚青的「青」、乃至雛妓的「雛」,對男人來說,意味著無須拼搏就可以輕鬆操控。

     更何況,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訓育也著重在妾婦之德:所謂的婦德、婦工、婦言,都教女人及早放棄自己的自主性,甘願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齡。

     對妻子,畢竟是一種太長久的壓抑,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結構包含著隱隱的暴力:日後,不滿足的婦人用扭曲的欲望或變態的凌虐,掌理家、支使子媳、或頓挫那只無能的老獸。

        *

        真相是……

        老夫少妻怎麼過日子?

        眼前飛著細小的蚊子,視網膜有破洞,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覺,站著,憋氣,卻又像滴漏一樣遲遲出不來。

        老男人的夜,實情像葉慈的詩篇《航向拜占庭》嗎?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老年男人無非瑣屑小事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竿子上攤著一件破布衫還有彼此體溫也解決不了的孤獨。

        見諸艾瑞絲.梅鐸(Iris Murdoch)的丈夫John Bailey 描述他們晚年相處的 書(英文書名是《Elegy for Iris》,中文譯成《輓歌》),寫到「我們在彼此身 上看到了孤獨」,當楊振寧碰到翁帆,老年的孤獨碰上青春的孤獨,加起來,說不定正好是小說家馬奎茲的題目:

        一百年的孤獨。無從跨越的還有 …… 兩人之間兩個甲子的時代,其中難以跨越的時代感。他的生命章節已經寫到最後,而前面那些關鍵的章節,蕭條異代不同時,她甚至尚沒有出生,又怎樣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數、去緬懷、去相濡以沫?

        即使兩人偶有溫馨的時光,不是昂揚、不是燦爛,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隨處帶著淡淡的哀愁,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

        問題是,誰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呢?

        *

        對隱然合于流俗的事,華人世界總喜歡錦上添花。因此,這「美麗的禮物」,目前看來,將為大師的晚年紅袖添香;為傳統老男人的生命,添加上令人羡慕的尾巴。

        我在意於它強化的仍是某種「迷思」(Myth)。教導俗世男女,追求最傳統的標的物。偏偏有人說他們充滿勇氣。這是混淆視聽的說法。

       其實,他們依著傳統的模式相遇與相交,像是某種形式的郎才女貌、某種形式 的各取所需,其實並非異類的情愛,亦算不上艱辛的苦戀痴戀,過程既不驚世、也不駭俗,後來婚禮果然祝福盈庭,如果要說當事人有勇氣,他與她的勇氣加起來也比不過任何一位毅然出櫃的同志朋友。

        明明是在傳統架構裡鑲嵌得宜,卻名之為浪漫、名之為勇氣 ……   而我擔心的猶其是,這浪漫的「迷思」將影響深遠:它關係著女人繼續把皮相青春當作本身可欲與否的唯一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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