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記得不錯﹐《坐看雲起時》下星期將會是第400 篇。中間因「故」停了一段時期﹐前後連起來將近十年。十年前出生的小孩今天都上小學了。
專欄能夠一寫就是那麼多年﹐是機會加努力的結果。努力容易﹐機會難求。趁這個「半頁寫滿千五字﹐一筆霜寒四百周」的機會﹐打算推出兩個特別節目來「掌聲鼓勵鼓勵」。下兩星期﹐我將在這 400 篇文章中選出自己最喜歡的十篇。今天﹐先讓我回答一個我常問我自己的問題﹕「我為什麼要寫﹖」
我其實很早就已經悟出﹐能寫文章﹐是老天的恩賜和咒詛。就像一根刺﹐隨時提醒我﹐若不小心﹐不但會傷人﹐也會傷己。這是為什麼我有近 30 年的時間沒舞文弄墨的緣故。
十年前我重出江湖寫《坐看雲起時》﹐下定決心隱名埋姓。2000 年台灣總統大選﹐我老毛病發作﹐路見不平﹐答應為親民黨的最後一次造勢大會主講。有天在加油站遇到一位熟朋友﹐她那時候還不是國民黨的中常委。我覺得在禮貌上﹐應該去向她「照會」一下。於是我告訴她我要為宋楚瑜站台。她很奇怪﹐問為什麼人家會找我。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是信懷南」。「啊﹐你是信懷南﹐你那張照片是怎麼搞的﹖」
華人的圈子本來就不大﹐接二連三的拋頭露面後﹐「名」之所至﹐麻煩隨之。信門三英向來低調﹐家中突然冒出一個 「愛出風頭」的黑羊﹐常常被警告﹐這也不能寫﹐那也不能寫。這當然也不能怪他們。掌門人沒命的猛寫﹐銀子卻不見帶回家﹐蹬在東西兩岸監牢裡的「粉絲」卻一封接一封的來信。
有些興奮過度的朋友﹐介紹我時愛加料說我是「名專欄作家信懷南」﹐我一看對方一副茫然的樣子就很想溜之大吉。還有一些先生﹐見面就說他老婆很喜歡看我你的文章。這是什麼意思﹖暗示信某乃師奶殺手不成﹖現在遇到說我文章「寫得不錯」的人比較少了﹐ N 年前在中文學校﹐我告訴一文小有文名的老兄我寫了一篇文章。他說﹕「你拿來給我看看﹐我替你改改」。他老兄可不是開玩笑的。
至於看了不爽﹐要我公開道歉的。看了特爽﹐指定要多罵某人的。要我寫訃文的﹐寫請柬的﹐敬老會演講﹐才藝比賽做評審的。擔心我寫他﹐擔心我不寫他的 (花樣繁多﹐不勝枚舉)﹐都叫人啼笑皆非。英文成語﹐(it) comes with the territory ﹐這﹐就是做「名專欄作家」要付的代價。
你問﹕「那你為什麼還要寫呢﹖」大哉斯問﹗
如果我有機會每星期能讓一些同胞開心幾分鐘﹐這是我「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形而上之﹐如果有人偶爾在看《坐看雲起時》時靈光一閃﹐天良發現﹐領悟到什麼。這算是意外收穫。至於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你居然能在我嘻嘻哈哈面具的背後看懂我真正想告訴你的信息。空谷回響﹐與我同行。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則是我的福氣。
John Donne 《鐘為誰響》的名詩說得好﹕「沒有人是個孤島﹐能夠單身獨處 。。。
民胞物與﹐我傷其類。因此﹐別問『筆』為誰寫﹐是為你而『寫』啊」。(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pen tolls/writes; it tolls/writes for thee.)
我曾經在管理雜誌憑硬功夫被郭台銘找去鴻海做執行顧問。經濟部也頒我一座金書獎。我也曾經在台灣最暢銷的周刊寫《信懷南專欄》﹐賺高稿費。最後我都選擇飄然而去。《坐看雲起時》可能是我最後的一個專欄。「六十餘年妄學詩﹐功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很多年前﹐有人告訴我寫作可以療傷。這十年來﹐我越來越體會到這句話的深刻。人﹐終歸還是寂寞的。
懷南補記﹕容後再補。I wish you and your family a good Thanksgi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