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哭的詩人

2010年4月4 星島日報《信懷南專欄》﹐4月7 日上網

      不久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引用了不少唐詩中的句子來點出我對老中﹐尤其是台灣的政治人物愛哭的原因。我要表達的重點是﹕老中男人對流眼淚並不覺得是丟臉的事﹐這和洋人政治人物「見淚死」有很大的區別。我半開玩笑的說﹐這恐怕和唐詩宋詞中詩人動不動就流眼淚有關係。我是一個典範轉移的觀察者和社會現象的評論者。借題發揮是信文風格﹐如果有人站在怎麼去詮釋唐詩的觀點寫文章批評我的論點﹐那是錯把馮京當馬涼。結果難免會發生大家在不同的平臺上﹐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的現象。

      招呼先打在前面﹐我現在來談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喜歡哭的詩人杜甫和他的一首詩。說良心話﹐我又沒見過杜甫﹐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愛哭﹖只是我發現他寫的詩中﹐提到流眼淚的次數特多﹐給他扣愛哭詩人的帽子﹐乃是沒有經過小心求證就大膽假設的結論。如果有人認為有其他詩人更配戴這頂帽子﹐也行。

      我很喜歡杜甫﹐喜歡的程度和喜歡布拉姆斯 (Brahms) 的程度差不多。他們兩個人的作品﹐都有點暮色蒼然的深沉﹐和王維和莫扎特的風格是不一樣的。記得那年我從重慶順流而下去漢口﹐船過三峽﹐我心中體會到的不是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而是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懷古冥思。

      杜甫詩中愛哭﹐想來是咱們老祖宗寫作的一種風尚﹐和少年掌門人的作文結尾﹐必有「向著什麼什麼光明的前途邁進」類似。但《別房太尉墓》這首詩﹐是杜甫哭詩中的極品﹐就算哭得有些太超過﹐但寫情寫景感人至深。

      房太尉就是房琯﹐得意的時候曾經推薦過杜甫做官﹐倒楣的時候杜甫不惜得罪皇帝也要為他講話﹐兩人算是有些革命感情。房琯病逝閬州﹐兩年後杜甫路過閬州﹐特別去看看老朋友的墳並以詩記之。括號內的白話是信式翻譯﹐不要吹毛求疵。

      「他鄉復行役﹐駐馬別孤墳」 (近年來為生活東奔西走﹐這次經過閬州﹐特別來你的墓前看看) -- 杜甫的「 駐馬別孤墳」﹐和他本家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的境界和心情斷然不同。和蘇東坡用「明月夜﹐短松崗」比較近似。房琯生前位居宰相﹐死後孤墳一冢﹐短短五個字﹐道盡了官場人情冷暖的殘酷。

      「近淚無乾土﹐低空有斷雲」(我拜祭你的時候﹐眼淚把地上的黃土都打溼了一大片﹐抬頭看天﹐斷雲片片) -- 這就是我說老祖宗寫詩為了「美」﹐犧牲「真」的最好的例子。近淚無乾土和淚如雨下不同﹐雨還有大雨小雨之別﹐說淚如雨下﹐還說得過去。眼淚把地打溼一大片﹐c'mon, give me a break.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你的儒雅鎮定有如東晉的謝安﹐但就算我想以寶劍相贈﹐但徐君難覓啊) -- 這裡用了兩個典故﹕謝安與人下棋﹐前線傳來捷報說破了符堅入侵的大軍。謝安看完捷報後把信放在一旁﹐繼續下棋。季札使晉過徐﹐知道徐君喜歡他的寶劍﹐但使者不能沒有佩劍。心想任務完成後一定以劍相贈。但回程時徐君已死﹐季札把劍掛在徐君墓旁樹枝上而去。這兩句既捧了故人﹐也充分流露出對亡友的情誼。

      「唯(惟)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空中飄著的是一片片的落花﹐耳朵裡聽到的是小鳥啾啾的聲音) -- 唐詩中凡是會叫的小鳥就說是「鶯」﹐究竟是 warbler, oriole, 還是 linnet﹖我想很少人搞得清楚。中華文化中﹐講「善」(如四書)和講「美」(如唐詩宋詞)的很多﹐專門講「真」的古籍卻很少。「別房太尉墓」這首詩固然很美﹐但不一定真。我講這些話並不表示我藐視古代文人缺乏邏輯和以美亂真的虛偽﹐我分得清文學和科學的區別。但我說老中是愛哭的民族﹐杜甫又是詩人中最愛哭者﹐倒也不是亂唬的。

懷南補記﹕這篇文章是回應我那篇《愛哭的民族》而寫的。早答應過讀友會寫﹐沒想到文章依舊﹐報紙全非。上文在世界﹐下文就換碼頭了。

     繼續收到有朋友來信問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從世界周刊消失了﹖我一一回信要他們去看 《買櫝還珠的現代版》 是我寫給聯合報的 CEO 王文杉先生的信。

     我現在爆個料﹕我信中稱王先生「世兄」。這是長輩對後輩極為客氣的稱呼。上次別人這麼稱呼我是楚伯伯楚崧秋先生。楚伯伯做過兩位蔣總統的秘書﹐與先君同為太子門生﹐曾經主管過台灣媒體大權﹐中英文都一流。楚伯伯為人極為客氣﹐來信稱我《世兄》﹐是降格以平輩待我。因為照輩份﹐我稱王先生﹐或楚伯伯稱我﹐應該是「賢姪」。因為我的信是寫給台北的﹐台北交代下來﹐紐約的世界日報不敢不回我一封信。來信者與我無冤無仇﹐名字就不提了﹐年齡比我小很多﹐居然也以「世兄」稱我﹐這是有人在鬧大笑話。可見平面媒體界﹐一代不如一代﹐難怪當今報紙要靠八卦雜誌衝業績。再搞下去﹐他們恐怕連買櫝還珠是「蝦米代雞」都「莫宰羊」了。


     星島日報舊金山已通知洛杉磯﹐希望他們也星期天和紐約﹐舊金山同時登我的專欄。據我所知﹐這三個星期洛杉磯是星期一而非星期天登我的專欄。不便之處希包涵。並請大家告訴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