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這條短街上一住就是十年。街上一共是 18 家人﹐街頭和街尾有鐵門攔住﹐進門要密碼。每家前院的草坪是相通的﹐分界線只有各家剪草的阿米哥才知道。後院外有牆﹐牆外有樹。基本上這 18 家人生活在一個和外界隔絕的小天地裡。有朋友建議﹕你們應該養些雞﹐天一亮就叫﹐並且天天打開窗子吃臭豆腐﹐把鄰居都臭跑﹐然後我們都搬進來﹐把前後鐵門一關﹐宣告獨立。這當然是玩笑話。忝為 18 家中唯一的「老外」﹐深知「國際禮儀」 (不是阿基師所謂的那種)的重要﹐掌門人逢人說嗨﹐逢車揮手﹐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禮多人不怪。
短街的前門風水好像不大對﹐否則為什麼十年被撞壞至少五次。實在想不通人要喝得多醉才會撞上我們的門﹖我女兒有次問我﹐「為什麼我每次回家你們的大門都是壞的﹖」我如實告訴我們街坊委員會的領導﹐但誰也想不出好的辦法。至於進門密碼﹖送信的﹐送報的﹐倒垃圾的﹐剪草的﹐清潔房間的全知道﹐哪有什麼密可言﹖
短街路旁兩邊種了 62 棵法國梧桐﹐很多老中對法國梧桐有一種浪漫情懷﹕沒錯﹐仲夏夾道綠樹成陰﹐初秋一片黃葉﹐的確漂亮。但法國梧桐的敗筆有三﹕其一﹐此樹樹根往上或往四面發展﹐對草坪和屋基造成破壞﹔其二﹐深秋枯葉滿地﹐超過倒垃圾的限量﹐很難處理﹔其三﹐春天梧桐的絨絮漫天飛﹐這時候再怎麼浪漫都浪漫不起來了。
耶誕節前後收到一位鄰居寄給每家的電郵和上一段錄影。錄影中一個騎紅色小摩托車的人大概是隨快遞送貨車進了門﹐把留在一家門前的包裹拿走放在紅色小摩托車的後座揚長而去。整個過程﹐被隔壁鄰居的監視系統給錄了下來。錄影交給小城的警察局﹐第二天小偷就被逮到。這件事也讓我警覺到原來咱們每次出門回家都在「老大哥 (The Big Brother) 的監視之下﹐沒有這段「擒賊記」錄影的曝光﹐我還被蒙在鼓裡呢。
設計這個小社區的建築師蠻有點名氣﹐他原先的想法是把這小社區設計成一個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的退休人社區﹐因此 18 棟房子中﹐除了四棟外﹐全是平房。但因為學區好﹐現在 18 家人中﹐所謂退休的只剩下五家了。其他的都有小孩。開始的時候﹐小傢伙們在萬聖節的夜晚由家長帶著集體來要糖﹐十年下來﹐小傢伙少了﹐變成男童軍上門賣爆米花﹐女童軍賣餅乾了。十年前﹐信丫頭是街上唯一的 baby sitter﹐口碑在外﹐生意好得很。信丫頭進大學後﹐還有鄰居直接打電話給她問她什麼時候回家以便預約他做 baby sitter。現在很多信丫頭帶過的小孩都進高中了。
我家緊鄰右邊住的是一對老夫婦﹐先生叫比爾。前幾年有Raccoon 夜間出來刨我們前院的草坪。我借了一個捕捉 Raccoon 的籠子和比爾一齊動手架設機關。我發現比爾這個大塊頭的手很巧才知道他退休前是個外科醫師﹐二次大戰時服役美國海軍。於是我送了他一本 Tom Brokaw 的《最偉大的一代》(The Greatest Generation) 給他。有時我們在後院和朋友烤肉﹐也記得送些食物過去。近年來 比爾的體力日衰﹐出門要用 walker﹐我每次見到他都告訴他如有我可效勞的地方﹐不要客氣﹐但他從沒麻煩過我。反而是他前幾個月叫人整修我們後院共用的木牆問我要用什麼木頭﹐我說隨便。修好後我問欠他多少錢﹐他說一毛都不欠。後來我拿了一瓶酒去送他﹐他說我太客氣。有天我看到救護車送他回來﹐知道他病了。感恩節那天我看他家門口停了不少車子﹐想來是有客人﹐於是拿了一瓶酒過去﹐他太太說比爾在睡覺﹐我沒見到他。前幾天我看到比爾的太太手裡捧著一個東西從車子裡下來﹐我趕快在後院採些桔子送過去﹐比爾的太太說他手上捧的是比爾的骨灰﹐我才知道比爾已經靜悄悄的過世了。他是醫生﹐知道自己患了癌症﹐拒絕化療﹐也從來沒告訴我。昨天我們送一盆蘭花過去﹐我告訴比爾的太太 I was very fond of Bill﹐遺憾沒有和他告別。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有一篇「惜別」上一年過世名人的文章﹐我很喜歡英文「惜別」(fond farewell) 代表的感情。十年寒暑﹐短街春秋﹐今年我破例惜別一個並非名人。但代表日漸凋零美國最偉大一代﹐一個叫比爾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