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寫這篇文章。
先講為什麼不想寫的原因﹕議題太敏感﹐牽涉到報紙的前途。人物太接近﹐難免有 Too close for comfort 的顧忌。但應該寫的理由﹐遠遠超過不該寫的理由。第一﹐我之所以能夠在這裡寫《信懷南專欄》﹐和我要講的故事有直接的關係。第二﹐我終歸是個「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的旁觀者﹐指點江山﹐月旦人物是我的「壞習慣」﹐有些話該講就講﹐If not me, Who? If not now, When?。
讓我們從《夕陽深處》開始說起﹕《夕陽深處》是目前登我專欄報紙的總編輯﹐當他知道他的對手﹐原先登我專欄報紙的總編輯被迫「退休」時﹐有感而發的一篇文章。文章中不單對其對手給予頗多掌聲與讚許﹐用「夕陽」命題﹐對平面媒體的前途也不無感慨。我與那位被迫退休的總編輯﹐套句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的說法﹕「。。。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盃酒﹐接殷勤之歡。。。」這十幾年來﹐我們大概坐下來喝過三次咖啡﹐很談得來﹐他一直堅持以「先生」稱我﹐他在台灣兩大報的資歷完整﹐是謙謙君子和重量級的總編。
人間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尤其是好話出自所謂「對手」的筆下﹐更是難能可貴。因此﹐從我讀到《夕陽深處》那篇文章開始﹐我對寫文章的那位總編輯﹐和被寫到的那位總編輯﹐心中自然產生一種好感和敬意。文人相輕﹐自古皆然。你什麼時候在中國人中看到過同行不但不嫉﹐還表態讚揚對方的事﹖這種事發生在政客之間還不太難﹐他們最會講虛偽的場面話。商場如戰場﹐稱讚對手是需要一點自信心和格調的。
我從前在台灣替經理人 (manager) 上管理課的時候﹐開章明義就強調經理人三個字﹐「人」應該放在「經理」的前面。你是什麼樣的「經理」﹐取決於你是什麼樣的「人」。所有的銜頭和職務都是暫時的﹐被別人記得是什麼樣的「人」才是永久的。。。現在再回到《夕陽深處》的另一個議題。
美國報紙業在走下坡﹐這不是什麼秘密。我原先寫了十幾年專欄的報紙﹐舊金山被他們列為財務上的「淪陷區」也非什麼天大的機密。企業為了在財務上起死回生 (business turn-around)﹐蹩腳的經理人第一個想到的救命招式就是「裁員」。經營企業﹐栽員是飲鴆止渴的辦法﹐如果短程的方案(temporary solution) 能解決長程的問題 (permanent problem)﹐那天下所有的庸才豈不全變成了天才﹖
在美國的華文報有它的優勢﹕比起英文報的讀者偏重於地區性﹐華文報可以在全北美發行﹐甲市的虧損﹐可用乙市的盈餘來彌補。何況華文報在北美就那幾家﹐讀者的忠誠度容易建立﹐但華文報遇到的挑戰也不少。
第一個挑戰是要面對「贏家通吃的社會」。「贏家通吃的社會」(The Winner-Take-All Society) 是 Robert H Frank 和 Philip J Cook 合寫的一本書的書名。這也是 GE 的前總裁 Jack Welch 的經營法則﹕GE 產品的市場佔有率﹐不能做老大就要考慮退出市場。在美國辦華文報﹐贏家通吃的現象會越來越明顯。
第二個挑戰是年輕人沒有讀報的習慣﹐看報的人口總數會越來越少。這個行業被貼上「夕陽工業」的標籤不是全沒有道理。
第三個挑戰來自網際網路 (Internet) 和電子媒體。老實說﹐如果只是為了新聞﹐我們根本不必看報。在網上和電視上看新聞比看報快多了。
那你也許會問﹕難道報紙是死路一條﹖那怎麼辦﹖我用一個親身經歷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曾經在鴻海給他們的「明日之星」上管理課程。有次郭台銘對員工發飆﹐問﹕「誰認為自己的工作不能被大陸的員工取代的﹐站起來」。我坐第一排﹐回頭看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後來我上課的時候問學生﹕「你們為什麼不一站(戰)成名呢﹖」我說﹕「如果我是你﹐我會站起來說﹐我的工作當然可以被取代﹐但我這個人不能被取代。為什麼﹖因為我會找資料﹐會分析資料﹐會運用資料﹐我溝通和提供 (communicate and present ) 資料的能力比人強。」這就是 Michael Porter 的競爭理論﹕「競爭力來自做不同的事﹐或同樣的事用不同的方法去做。」新聞是死的﹐文字是活的。報紙要有人看﹐一定要有別人不能取代的特色。
專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懷南補記﹕人能活到咱們這把年齡﹐好處不能說完全沒有。好處之一是寫文章稱讚人不必怕說是在拍馬屁﹐批評人(我說是批評﹐你說是罵也行)也不怕被人報復(炒我魷魚﹖)
到現在為止﹐還是有朋友見到面在猜舊金山世界日報那個新來的總編輯﹐什麼人的專欄不好停﹐單單挑信懷南的來停﹐是不是有什麼「政治因素」﹖信懷南哪有那麼重要﹖我的看法是﹕我寧願那個林某人是笨而不是壞。「笨」可能是無知﹐人有權笨﹐無知也是可以原諒的。但如果是為了「政治理由」停咱們的專欄﹐那就是「壞」﹐「壞」就不能那麼容易善了啦。但我也相信﹐通常壞人總要有兩把刷子才能使壞﹐我懷疑那個台灣空降來的新總編輯﹐對美國的行情不熟﹐東南西北都沒搞清楚﹐以為信某人是那種吃飽飯沒事幹﹐不要稿費也要發表「寶貴」意見那種 LKK。
下面就是《夕陽深處》那篇文章﹐至於文中提到的「告別感言」和世界日報內部人事變動的新聞報導﹐資料我雖然都有﹐但點到為止﹐「赤膊上陣」似乎有失掌門人身份。我說過﹐要做我的朋友不容易﹐做敵人更難﹐聽起來有點驕傲﹐大概是吧。
大家看了《夕陽深處》這篇文章﹐想想寫文章的人和被寫到的人﹐同在一個城市﹐分屬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的總編輯。再想想舊金山世界日報那個姓林的新總編輯的處世(事)之道。信懷南能和他們的恩怨情仇扯在一起﹐時也﹐命也。
《夕陽深處》 1月16日 星島日報/梁建鋒
元旦假後,仍未開始收拾上班心情,走進編輯部沒有幾個同事在上班,大概是休假期間吧。仍在半休假狀態中的不止是我們,網上新聞也不多,都是一些老舊題材翻新包裝。電話響起,朋友帶來一個令我錯愕的消息,本地友報的總編輯陳君離職了。陳君是我一位尊敬的新聞工作者,談吐儒雅,敬業樂業;不論在什麼場合見到他,都是一派謙謙君子的風範。聞悉他離開灣區新聞界,頓感惋惜不已;及至日前拜讀了他的告別感言,更感到揪心之痛。不純是為了陳君,而是為整個新聞傳播業。
陳君是有卅餘年經歷的資深新聞工作者,在所服務的機構屢任高層管理職務。雖位處高層,但難得陳君對新聞工作熱情熾熱如昔,不會因為管理職務而變得與前線脫節。記得一次我倆同室等候總統候選人希拉莉前來接見,陳君提到他如何組織更多的作者加入評論版,又談到當年的保釣運動。當天的會晤安排對我們做夜貓子的編輯其實是挺為難的,早上八時便要恭候「大駕」,主人家還要遲到近四十分鐘。到希拉莉現身與我們幾位傳媒代表合照時,陳君拿出他主編的報紙贈予希拉莉,當時我便佩服他的細心與忠心,什麼時候都想到為自己服務的機構。
陳君雖比我年長,但仍屬壯年,於事業來說應處於黃金階段,何故忽然「榮退」呢?從告別感言中才得知,這也非個人主觀的安排,他只是在盡最後一分力量配合公司的新政策而已。感言文章寫得字字珠璣,情文並茂,再三細讀,感慨萬千。
美國新聞媒體近年持續收縮,在金融海嘯未發生之前,傳統大報如《洛杉磯時報》、《紐約時報》或《三藩市紀事報》等都紛紛為了保障利潤額而大幅裁員。及至海嘯來襲,對平面媒體的衝擊更大。現時常聽到以「夕陽工業」來形容報紙,但何謂「夕陽」?互聯網的出現和電子傳送工具的發達,的確會直接影響報章的銷情,但報紙賣的不是紙,而是新聞,新聞難道也會有夕陽嗎?
把視線只集中在利潤數字的經營者,想方設法削減報章的經營成本,在商言商並無不妥之處。但倘到了連新聞素質也可以犧牲之時,那報紙豈不是名符其實的成為一張「紙」。互聯網上所謂「新聞資訊」以億萬條計,也許有人會認為不必再依賴專業的新聞工作者,任何人只要有一台攝錄機、相機和電腦,都可以發報新聞消息。但事實剛相反,資訊浩瀚如海,更是需要專業與負責任的新聞工作人員。
時下確是任何人都可以發放消息,不必負責任,更不必負真姓名。消息一旦上網,以千百計的媒體便開始爭相輾轉相傳,不論真偽。傳統的新聞工作被要求公正持平,擔負社會和道德責任。媒體不應是黨派的工具,更絕不會在商業利益前退讓;博客與聊天室便不一樣了。可惜,偏偏是沒有可能的也有可能,隱隱然藏夕陽深處的,原來是那逐漸褪色的媒體專業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