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浪漫的年代

2004年6月6日世界周刊《坐看雲起時》專欄﹐6月13 日上網

        「黃金時代」(The Best Years of Our Times) 是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這部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 導演﹐得過1946奧斯卡 的影片﹐在www.thelastndr.org 「十部我的最愛」民調中﹐只得了兩票。這個結果我雖然非常吃驚﹐但我也能接受《贏家通吃》那本書裡的結論﹕這年頭社會價值是﹕「絕對的價值」罩不住「相對的表現」。當然﹐我也必需承認﹐除了像掌門人這種「老」影迷外﹐很少人知道這部影片也是它只得兩票的原因。

        電影一開始是三個二戰退役的軍人同機返鄉。三人中一個是雙手皆斷的水兵﹐一個年齡較大﹐戰前是銀行家的陸軍士官長﹐和一個空軍英雄。在飛機上他們萍水相逢﹐回家後三個人面臨重入社會﹐在身心的調整上遭遇不同的故事。

        年輕的水兵曾經是高中足球隊的四分衛﹐和鄰居的女孩青梅竹馬長大。現在男孩雖然生還﹐但雙手從手肘以下都被切掉。 面對當年海誓山盟過的情人﹐年輕的水兵難免自慚形穢。演這個水兵的Harold Rissell 並非職業演員。他本人在傘兵訓練中受傷失掉了兩隻手。他演這個角色﹐得了最佳男配角和特別褒揚兩個奧斯卡。這是影史上獨一無二的佳話。

        士官長回到家﹐天倫重聚﹐兒女長大成人﹐自己都覺得不認識了。入伍前的老東家要他回去﹐並且升了他的官﹐新的職務是負責退役軍人的貸款。老闆打的如意算盤是﹕找個百戰榮歸的銀行老手來「把關」真是一舉兩得﹐內外兼顧。但在殺戮戰場見過真章的士官長言﹐僱主的利益和個人的良知往往不能兼顧。演這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Fredric March 因此片得了1946 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最難適應的還是那個在出勤時負傷不退﹐完成任務的空軍英雄。他戰前在「士多店」(Drug Store) 賣冰淇淋﹐他的夢想是退役後有個自己的家﹐並且再也不會重操舊業。但情勢比人強﹐最後為五斗米折腰﹐仍然回去做他原來助手的部下。更悲哀的是他入伍前的新婚妻子是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她嫌他沒出息﹐吵著要離婚。。。探討退役軍人重入社會面臨適應問題的議題﹐在越戰後被炒熱。但早在1940 年代﹐威廉。惠勒和「黃金時代」已經開始把這個問題正式浮上檯面來討論了。

        在這三個男人的背後﹐有三個了不起的女人。這三個了不起的女人是水兵青梅竹馬的戀人﹐她代表的是女性「忠心」(loyal) 的美德。和空軍英雄的妻子形成強烈的對比﹐她雖然不是水兵的妻子﹐但「或貧或富﹐或喜或憂」生死不渝的義氣﹐並不因水兵截肢而改變。士官長的妻子代表女性「賢慧」(witty and wise) 的可敬和可愛。我一向認為極大多數的家庭﹐真正的「掌門人」是母親而非父親。有部老電影「自君別後」(Since You Went Away) 在描述二次大戰期間﹐美國女性堅強剛毅的一面﹐非常有代表性。

        士官長的女兒愛上落魄的空軍英雄則是最能代表女性「溫柔而富同情心」(compassionate) 的善良。在一個男人跌倒的時候﹐是她把他扶起來。在他軟弱的時候﹐是她給他力量。在他失掉信心的時候﹐她仍然對他有信心。「忠心」﹐「賢慧」﹐「溫柔」﹐「憐愛」﹐「幽默」是「完美女性」的化身。它代表的也許只是一個不可求的理想。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 讓我們再次感受到那隨風而去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現代化」給人類帶來最負面的影響是大多數的人已經習慣把急功近利美名為「務實」﹐把缺乏耐心包裝成「效率」。我曾經在上面提到的同一網站問了一個假設性的問題﹕「人類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民調回來﹐有37% 的人並不同意﹐14% 的人非常不同意這個假定。除掉19% 說不知道外﹐只有30% 的人同意人類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的看法。在這51% 不同意人類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的回應者中﹐我相信大多數是1946 到1966 年出生的「嬰兒潮」。在他們當中也許仍然還有一些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和不合時宜的浪漫主義者。但他們之後是否還有這種人就難講了。

        寫這篇文章﹐想起60年前的今天﹐諾曼地沙灘上那些永遠沒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