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與牛肉麵

2005年2 月6日《坐看雲起時》專欄﹐2 月7 日上網

前幾天在書店碰到一位朋友﹐她對我說﹕「你最近的文章愈來愈成熟了」。我除了謝謝她的好意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也從不知道我早先的文章沒有現在那麼成熟。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聽到別人說我成熟了﹐不然這些年來吃的飯和Lipitor (降膽固醇的藥) 豈不是白吃了。

有一次演講﹐在Q and A 的時候臺下有位先生說我的文章誰都會寫﹐我還沒有搞清楚他是在捧我還是在「扁」我的時候﹐Q and A 就結束了。

喜歡我的人說我「代表中國知識份子的良心」﹐不喜歡我的人﹐說我的文章不入流﹐並且最後加一句﹕「信懷南者不知何許人也」。其實不知道信懷南是何許人也﹐對我不是什麼問題﹐對「世界日報」卻是個問題﹐因為表示在美國居然還有不看世界日報的老中。

這些年來我最怕遇到的場面是朋友向他的朋友介紹說﹕「這位就是有名的作家信懷南。」看到對方一副茫然的樣子﹐我也不知道該為自己﹐為我朋友﹐還是為朋友的朋友感到抱歉。這年頭的人﹐連「久仰﹐久仰」的應酬話都不會說﹐每遇到這種尷尬場面﹐我就覺得朋友多事﹐自己十分倒楣。

有人喜歡說﹕「你文章寫得不錯」。這是什麼意思﹖表示還不夠好﹖閣下的文章比我寫得好﹖有人遇到我就說﹕「我太太最喜歡看你的文章」﹐這又是什麼意思﹖表示閣下水準比你老婆高一些﹖表示閣下日理萬機﹐沒時間看俺的文章﹖表示閣下暗諷信懷南「也」是「師奶殺手」﹖大佬﹐有莫搞錯啊﹖

我對「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一直看得很淡然。我文章寫得再好也不能改變老爸看「不」到﹐老婆「不」要看﹐小孩看「不」懂﹐和我的書「沒有」成為暢銷書的「三不一沒有」。到目前為止﹐我寫文章唯一的受益者是我老弟。前幾天他來電話說他去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家串門子﹐對方正在把我的文章從報上剪下來。他臨別前才說出他和我的關係。聽說他家附近的中國餐館知道他是我的老弟還對他另眼看待哩。我上月為信老太買鄧麗君和費玉清的CD ﹐付錢時老闆娘說﹕「你是信懷南﹖」我說﹕「我是」。本來以為她會打個折扣﹐結果沒下一句。

不止一次有人問我好文章該怎麼寫﹖我怎麼知道﹖我是個會講故事的人﹐不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人。但講故事或寫文章和做牛肉麵很像﹕牛肉麵的好壞要靠牛肉不是靠麵。文章的好壞﹐靠內容不是靠文字。牛肉的質很重要﹐瘋牛症的肉吃了對人有害。文章也是一樣。什麼用身體寫的那種文章和譁眾取寵的文章是不能端上檯面的。牛肉的火候要夠﹐人口即化﹐爽口﹐有味道﹐容易消化﹐吃過還想再吃。好文章一定要人家看得懂﹐不能太長﹐看後津津有味。最重要的是牛肉麵人人會做但各有風味不同。有的清淡﹐有的味濃﹐有的既麻又辣﹐有的全是肥肉。文章也是一樣﹐到了最後﹐內容和文字大家都差不多﹐全看作者的風格和特色。沒有一種牛肉麵會人人喜歡﹐文章也是一樣。當一個人只能在牛肉麵和文章兩者之間選擇一樣的時候﹐人們會選擇牛肉麵﹐不會選擇文章。因此﹐別把寫文章看得那麼神聖﹐那麼重要﹐那麼自以為了不起。我曾經在台灣兩個一流的雜誌寫專欄﹐非常受歡迎﹐後來不寫了﹐雜誌社沒一紙感謝﹐讀者中也沒聽說有人拿繩子上吊或拿刀往頸子上抹活不下去的。

光年將盡﹐功名未立﹔懷南老去﹐浪得虛名﹔俯仰流年﹐緣歸一夢。人間事不多半是這樣的嗎﹖

懷南補記﹕收到幾篇有關《信門十部》的迴響文章。有的放在《信門十部》的後面﹐一篇放在「有話就說」﹐都是非常夠份量的補充。這幾篇迴想﹐不約而同地談到「真」和「假」的問題。希望大家能去看看﹐我們在找資料上都花了不少功夫。

祝大家舊曆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