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42 年前寫「三條路」的文章﹐那時候「路」的涵義和現在「路」的涵義會完全不同。
那年我從學校出來面臨的三條路﹕一條是回大陸投身於建設偉大社會主義的新中國﹔一條是捧著歸國學人的招牌回台灣教書﹐然後從政﹔剩下的一條路是留在美國做美國人。考慮的結果﹐回大陸搞革命自認膽子不夠大﹐為人民服務﹐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壯志也不夠火熱。回台灣嗎﹖既不喜歡吹牛﹐又不會拍馬﹐脾氣不溫順﹐臉皮不夠厚。最後的決定是「埋骨何須桑梓地﹐天涯無處不青山」﹐於是留在美國「走資」一輩子。回頭來看﹐選擇這條路是對的嗎﹖沒有比較﹐我怎麼知道呢﹖
70 年代初期去紐約出差﹐在一家中國餐館吃飯﹐端盤子的是一位大學同班同學。他告訴我他很不喜歡美國﹐打算回大陸去。那次見面後我就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了。他是真的回去還是發發牢騷而已﹖回去後是生是死﹖是禍是福﹖想來今生永遠會是個沒有答案的謎。
有次我回台灣省親﹐和一個當年在「陌地生」混﹐後來學成回國官做得很大的朋友出遊。他叫他司機先送我﹐然後他說他要去見蔣經國。我朋友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自然地把他手上戴的一個大戒指退下來放在口袋裡。當時我心想﹕為官之道﹐真是要小心謹慎﹐什麼細節都得想到。小蔣不喜歡浮華的部下﹐我朋友在這些細節上都顧慮到﹐倒底是適合做官的人。但我朋友不幸英年早逝﹐只活了 50 歲。他如果不回台灣﹐是不是能活久些﹖這﹐也是我此生永遠沒有答案的一個謎。
我選擇留在美國﹐兩個小孩能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到今天也還能「保持呼吸」﹐這大概算我「選對了路」的證據。如果我當年選擇了其他的兩條路﹐結果是不是一樣﹖這也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謎。因此﹐當我 42 年後有機會寫《回首向來三條路》的時候﹐「路」的涵義已經不再是「比喻式 」(figuratively) 而是「字面式」(literally) 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知道的「路」中﹐有三條路我曾經想走過﹕
1949 年我母親帶著我們四姐弟逃難的時候﹐從成都坐汽車爬過秦嶺到寶雞﹐然後坐隴海鐵路到鄭州﹐然後轉平漢鐵路去漢口搭粵漢鐵路到廣州。這條路我曾經想再走一趟﹐但穿越秦嶺已經不再是件辛苦的事﹐漢口到廣州的高速鐵路已通車﹐重走這條路已了無意義。
66 號公路 (Route 66)是條全長 2500 哩﹐從芝加哥經密蘇里﹐堪薩斯﹐俄克拉荷馬﹐德克薩斯﹐新墨西哥﹐亞尼桑拉﹐到南加州的聖塔莫尼卡的公路。
Route 66 在 60 年代的初期﹐也曾經是很紅的電視節目。掌門人那時還沒來美國。不過今天都俱往矣﹗ |
這條公路曾經被稱為美國的「公路之母」(Mother Road)﹐但現在除了少許路邊遺跡供人憑吊外﹐早已被幾條高速公路取代。如果我有機會再橫跨美國﹐我會選這條路走﹐不過這可能性不是太高。因此﹐走這條路很可能代表我對自己年輕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的一種懷戀吧。
2001 年﹐我和兒子開車橫跨美國送他去東部進醫學院。我們從黃石公園出來的時候﹐因為公園東邊的出口因大火關閉﹐我去問公園管理員怎麼上90號公路。她給我兩個選擇﹐一條比較快﹐一條比較慢。我兒子堅持要趕時間﹐所以我們選擇了比較快的那條路。我後來才知道比較慢的那條路是212 號﹐所謂的「熊牙」(Bear Tooth)公路。查理士柯若 (Charles Kuralt) 說這是他認為美國最漂亮的一條公路。可惜我當時並不知道。就這樣錯失了良機﹐變成了與其擦肩而過。
號稱美國最漂亮的一條公路。在黃石公園的東北方出口。 |
Charles Kuralt 在1997 年的國慶日去世﹐在世上只活了 63 歲。我兒子醫學院畢業﹐結了婚﹐在有名的兒童醫院做第一線的急診室醫師。我常常想起我們那次 4100 哩的同行。一晃就快 10 年了﹐有人說人的一生就像一卷衛生紙﹐越到後來﹐轉的越快。總結一生經驗﹐如同衛生一卷似乎有點傷感情﹐但也就是基於這個頗為傳神的比喻﹐趁一卷衛生紙還沒轉完前﹐應該回到「熊牙」去走一趟。查理士柯若是我屈指可數的英雄之一﹐他的話我信得過的。
懷南補記﹕「最後一代的內地人」的網站上有一個「尋人啟事」﹐到目前為止﹐也只不過替人找到兩位而已。我本來以為我們這輩人上這個網站看我的文章的一定很多﹐結果在reality check 之下﹐發現是高估自己了。不過﹐人生行旅﹐the end 也不能完全 adjust the mean。「尋人啟事」放在那裡﹐年底前不會收掉。希望大家繼續努力﹐到底這是好事一樁。
我的大學同班同學中﹐有兩位我很想知道他們的下落(幾經考慮﹐決定提名提姓。我的結論是﹕要嘛就別舊事重提﹐既然決定提﹐就 go all the way. 也許讀友中有知道他們的下落者)。一個是我上文中提到的江立德﹐我很擔心他會走上性格的悲劇。70 年代初期﹐我們那代人照理說應該在美國拿到學位﹐開始在本行打拼了﹐他還在中國餐館端盤子﹐一定有其特殊的原因。我另外還有一位很要好的同班同學叫苗豐材﹐山東人﹐和神通電腦的苗豐強先生應該是堂兄弟。神通事業做得這麼大﹐我同學又是商學院科班出身﹐功課不錯﹐留學美國﹐但居然這幾十年來在華人的商界完全沒有他的消息。人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對自己和同輩人一生的遭遇開始感到好奇。這大概也算是吃飽飯沒事幹的一種吧。我們畢業 40 週年的同學會在台灣召開﹐他們說我是唯一沒去的﹐這個「唯一」的定義他們沒告訴我。看了他們寄來的同學錄﹐踢水桶的大約是十分之一(我大概是沒踢水桶﹐又有聯絡﹐住在美國唯一沒參加的人)﹐包括臨陣磨槍﹐在學生宿舍教我跳「吉特巴」的那位馬來西亞僑生。失聯的也不少﹐大概回大陸了。我答應他們如果 50 週年還有同學會﹐如果那時候我還能保持呼吸﹐不管他們在那裡召開我都會去。這話我講完後就開始後悔﹐不過掌門人信字當頭﹐一言既出﹐不能言而無信。We'll see.
這篇文章的標題改了很多次。最後決定用《回首向來三條路》非常得意。文章寫得好不難﹐要標題好比較難。近年來我最得意的兩個標題是《多情應笑我》和《冬天的夢》。有人說如果說早知道要和世界日報的讀者說擺擺﹐用《冬天的夢》來說再見也很好。我同意這個說法。
至於《多情應笑我》的英文翻譯﹐早就翻好了﹐這種文章﹐英文比中文更能表達。同時我照例用了一首歌詞極佳的歌 The Rose 來配。我一直想把這首歌的歌詞翻譯成中文﹐這次終於如願做了。文中並附有兩張從未公開的照片﹐也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不打算將英文版公開發表﹐這文章似乎已經被定位成了「驀然回首」的標竿代表作之一。到目前為止我只讓一位讀友看過﹐因為這位讀友仗義為我寫了一封抗議信給聯合報的王文杉先生。信中提到他們兩夫婦從波士頓開車到紐約想聽我演講但因客滿而不得其門而入。。。如果您認為您也有必要得到一份﹐不妨來信讓我知道。不過話說在前面﹐基於好奇的理由就不必了﹐看網上的中文陽春版也是一樣。英文版基本上是我給不會中文的信二世和信丫頭看的。《多情應笑我》﹐Pardon My Sentimental Mus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