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他同年出生﹕你生在日本統治下的台灣﹐我出生在抗戰的陪都重慶﹐他出生日軍佔領的上海租界。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一生註定是三條不同的平行線。
你小時候恐怕躲過盟軍的飛機﹐我逃過日機的轟炸﹐他要躲日本兵的欺負。1949年﹐在大陸「淪陷」一年後﹐我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姐弟﹐從成都翻過秦嶺﹐在寶雞上隴海鐵路東行到鄭州﹐轉平漢鐵路到漢口﹐再轉粵漢鐵路到廣州﹐然後坐船到香港﹐最後到了台灣。對我來說﹐千里迢迢﹐是投奔自由﹐是人生旅途的關鍵時刻﹐在你的心目中﹐我們是一批被共產黨趕出大陸的難民﹐逃到了台灣卻變成了統治階級。那年的十月十日﹐毛澤東站在北京的天安門上向全世界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成立﹐」「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樣﹐他就成為了新中國的一份子。在你的革命思想開始萌芽的時候﹐我在花蓮的青山綠水間歡度童年。他的命運卻正籠罩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社會大變動的陰影裡。
高中畢業﹐你進了軍校﹐我考進大學﹐他變成了毛主席「大躍進」﹐「土法煉鋼」﹐「三面紅旗」冒進政策的白老鼠。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復旦大學的﹐但從他後半生在學術界的成就來看﹐你搞革命﹐路程坎坷﹔我笑傲江湖﹐一事無成﹔他做學問﹐滿有成就﹐我們在18歲的時候﹐已經選擇了我們自己要走的道路。
1963年我大學畢業﹐準備出國﹐那年代台灣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出國留學是乎是唯一最好的選擇。你因叛亂罪﹐在東躲西藏後﹐被捕判處死刑。1965年3月20號泛美留學生包機降落洛杉磯時﹐你在牢裡。在大陸則是文革的前夕。他以中國科學院﹐上海植物生理研究所得研究員身份﹐被分派到崇明農場做搬運工﹐實際體驗工農兵的生活﹐好為他們服務。
1968年代夏天﹐我從洛杉磯加州大學畢業﹐坐灰狗橫跨半個美國到威州的「陌地生」開始過小資產階級﹐實現「美國之俊」(American Dream) 的生活。在以後的十年﹐我結了婚﹐買了房子﹐做了父親﹐成了美國公民。夏天剪草﹐冬天剷雪。秋天的早晨在「夢到她」湖裡去釣梭子魚﹐傍晚把車子停在樹林裡看漫天飛舞的楓葉。。。日子過得舒適而茫然。對一個30多歲的人來說﹐歸去來兮的生涯來得是乎還太早了些。
對他來說﹐這段日子正好是10年浩劫的文革﹕開始是全國「串連」﹐從重慶到漢口﹐從北京到上海﹐反正不花一毛錢。後來上級領導也許覺得這樣亂搞一氣也不是辦法﹐於是1968年的夏天﹐他又回到崇明東海農場去養豬﹐到無錫的酒廠蹬點﹐土法上馬﹐在豬糞中培養微生物混日子。
1977年我重回離開了十年的加州﹐你坐了15年的牢後被放了出來。這時候文革已經接近尾聲﹐他的專業逐漸受到重視﹐三條平行線重新出發。命運在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動了點小手腳﹐我們都花了十年的光陰去兜了一個圈子。衣帶漸寬終不悔﹐一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1979年美麗島事件﹐你又被通輯﹐張溫鷹為你整型但仍被捉到。 我在舊金山金融區上班﹐意氣風發。那時候有二﹐三十位在美國的學者﹐寫了一封信給蔣經國﹐為美麗島事件中的受難者求情。簽名的極大多數是所謂的外省人。其中包括余英時﹐許倬雲﹐杜維明﹐莊因和阮大仁(夏宗漢)等人。回頭來看﹐你是民進黨裡面少有具大陸型的政治人物。在格局﹐眼光﹐和氣度上﹐比起他們﹐你是先行者﹐而先行者註定會是寂寞的。你為台灣的民主運動流過血﹐坐過牢﹐也出任過黨主席。你的理想是改革﹐他們的目標是權力。最後是同志離棄了你。 這20年他在美國各名校讀博士﹐博士後﹐做研究。他走過的道路上﹐早有我們那代留學生的腳印。1948年如果他去了台灣﹐這條路﹐他不會等到40歲後才走。
三條平行線各有各的結局﹕你會回到台灣繼續走你沒走完的路。他的心在中國。埋骨何須桑梓地﹐天涯何處無青山﹖我25歲踏上這塊土地後就決定不離開她。你﹐我﹐他三人中我吃的苦最少﹐因此生命最平凡。我沒選擇命運﹐是命運選擇了我。
如果您只是用好奇的眼光去看這篇文章﹐去比較三個同年出生的陌生人﹐在同一時間﹐不同的地點﹐有些什麼樣不同的遭遇﹖或藉著這篇文章讓您想起1949﹐1963﹐65﹐68﹐1977﹐80年的後期。。。您在那裡﹖在做什麼﹖如果你是抱著這種心情去看這篇文章﹐那您恐怕誤會了我寫這篇文章的原意。
施明德﹐我﹐和那位大陸來的學者﹐命中註定我們會受民進黨﹐國民黨﹐和共產黨三個不同政黨不斷鬥爭的影響。這三個政黨鬥來鬥去究竟為的是什麼﹖說良心話﹐不是那麼多人真的搞得清。但鬥的結果反正倒楣的是毫不相干的老百姓﹐這是事實。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就是過去的六﹐七十年中國人命運的寫照。更荒謬的是這三個政黨在沒取得政權的時候﹐說得﹐做的﹐像真的一樣。但一朝政權到手﹐馬上照舊亂搞一氣。做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實在窩囊得緊﹐這是我這篇文章想表達的第一個心聲。
先是國民黨和共產黨鬥﹐鬥敗了跑到台灣去和反對黨和民進黨鬥。共產黨沒人鬥就關起門來自己鬥﹐有段時期還和全世界鬥。民進黨把國民黨鬥垮了﹐現在又在和共產黨鬥。同為中國人﹐命運仍然掌握在愚蠢的政客們的手裡。我們那代﹐要享受和平﹐自由﹐民主﹐安定的生活都要先變成美國人﹖難道下一代還要走同樣的路﹖這是我寫這篇文章的第二個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