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陌生人

2006年9月17日《坐看雲起時》專欄﹐9月19日上網

      Paula 是個老太太﹐其實我叫她老太太恐怕有點沒有自知之明。兩年前我開始早上來回走六哩路去買世界日報﹐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她牽著兩條長相一樣的花狗在散步。擦肩而過的時候﹐點個頭﹐笑一笑﹐說聲「嗨」就過去了。有時候她在對街﹐我們也會遠遠揮揮手。我從沒停下來和她寒喧幾句﹐對我來說﹐她和我早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所謂的「理想的陌生人」(perfect stranger) -- 見面的時候彼此讓路﹐以禮相待。然後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來。了解我的人常說這是我最擅長處理的一種人際關係。

      後來有很長一段期間沒見到 Paula ﹐開始的時候我還在想她到哪裡去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地我也就把她忘了。

      第一年的秋天很快就來了﹐接著﹐冬天也過去了。第二年的春天﹐有天早上﹐我突然又看到 Paula 牽著她的兩條花狗迎面走來。這次我特別停下來自我介紹﹐並問為什麼好久不見她了﹖她說她叫 Paula﹐原來她得了子宮癌﹐動了手術﹐現在正在接受化療﹐不出門是身體太弱。不過她說﹕「我常從窗口看到你從我家門前走過」。她那天看起來比我們初見時衰老很多﹐分手的時候﹐我問她在不在乎我問她的年齡。我原先的想法是想安慰她說﹕能活到這把年紀﹐已經比很多人幸運。沒想到當她自報年齡後﹐我還來不及開口﹐她就說﹕「我還很年輕」。我聽後暗自慶幸好在我沒說錯話。她和我同歲﹐幹很多事都嫌老﹐但說要「踢水桶」的確又太年輕了。

      從那天之後﹐每次見到她﹐我總會停下來問問她的病情﹐有時候她在對街我也會走過去。她很樂意向我報告她接受化療的情形﹐並主動告訴我她頭髮掉光了﹐所以要戴頂帽子。我聽後一時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對她說﹕「嗨﹐Paula﹐妳知道嗎﹐現在流行光頭﹐NBA 那些籃球明星﹐光頭的可多來兮哩」。我話一講完就開始後悔。我不是一個會講安慰人話的人﹐不喜歡和不熟的人沒話找話聊。有人公開批評過我不夠友善﹐也有人後來告訴我﹐我比他原先想像的友善。唉﹐叫我怎麼說呢﹖我能說﹕「其實你們兩次都錯了」嗎﹖ 這幾個月﹐我見到 Paula 的次數比較多﹐他的氣色越來越好﹐對她的康復非常樂觀。停下來聊幾句時﹐她也直呼我的名字。我猜﹐在她眼中﹐我也是一個「理想的陌生人」。前幾天我看到她帽子不戴了。我特別恭喜她並稱讚她的頭髮好看。我是真心為她高興。希望今年秋天和冬天還能常看到她。我想這個可能性並不很大。

      前幾天﹐我的一位不喜歡開車的高中同學開老遠的車來找我聊天。我們談到年輕的時候﹐從沒想到我們有一天會死。我說﹕其實我並不怕死﹐是怕不死不活。他大概沒聽懂我的意思。我常安慰自己說﹕「只要撐過年底﹐你已經比唐宋八大家中蘇轍外的七大家命要長了」短命的柳宗元活了 47 歲﹐韓愈55。 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曾鞏﹐如果是美國人﹐連社會保險都沒拿就翹了。

      好幾年前﹐我住在另外一個小城﹐開車的時候常看到一個老人很友善地對我揮手。我那時候不知道在忙什麼﹐從沒想把車停下和他聊聊。只有一次我停車問他要到哪裡去﹖他說他兒子給了他一點錢﹐他想去吃漢堡。因路滿遠﹐我說我送你去。回家後心裡有些不安﹐擔心他怎麼回家。但我並沒有回去找他。我現在常想起那個老人﹐想起他說他兒子給錢去吃漢堡時的神情。覺得很淒涼。我兒子常用中文夾英文笑我說﹕「老爸﹐you're getting soft. 老啦﹗老啦﹗」大概是吧。

懷南補記﹕ 有一位讀者看了這篇文章後來了一封伊媒兒﹐不知道用的是什麼中文系統﹐居然和我用來維護網站的「南極星」文字處理軟體不容﹐因此不能全文照貼和各位分享。信中提到﹕「。。。。回望來時路﹐人生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川流﹐無論經歷了怎樣的跌宕起伏﹐峰迴路轉﹐在到達入海口的那一段會變得平靜柔和﹐寬以待人﹐我想這就是 why you are getting soft ....」這段話﹐我想是講給所有的「最後一代的內地人」聽的。信中結尾的建議很有意思﹕ 「。。。。老有所樂﹐做一些年輕時一直想做而沒有時間做的事﹐不過最有效是發現一位紅顏知己﹐互訴衷腸﹐那最后一段寬流必會漾起美麗的漣漪款款溶入大海。。。。」我看到這裡﹐難免莞爾﹐祇怕美麗的漣漪會因河川改道而挾大量泥沙而下﹐款款溶入變成滅頂之災。畢生功力﹐毀於一旦﹐物非所值﹐何苦來哉(災)。Anyway, 我的回信是﹕

     「先生所言頗是。大川入海﹐趨於平淡的比喻﹐尤見功力。懷南受益匪淺﹐感念在茲。知己得一而足﹐何須拘限於紅顏﹖此候秋祺﹐懷南敬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