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年的感恩節﹐我和高中同學 JH 在北好萊塢梅林端盤子。JH 的未婚妻在比佛麗山有錢人家打工﹐感恩節放假來和我們過節。
在梅林幹活的還有一位年齡比我們大﹐太太小孩在台灣的留學生老魏。有次那個樣子長的像殺豬的大廚用廣東話的三字經來問候我娘被我問候回去。於是大怒﹐順手抄起一把菜刀作式要砍我。不知道年輕掌門人是被嚇呆了呢﹐還是真的不怕死﹐居然紋風不動。這下大廚下不了台﹐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二廚出來打圓場﹐把大廚勸開。從那天之後﹐大廚改變對象﹐開始欺負老魏。有天我問老魏﹕「你幹嘛要受這個大廚的氣﹖」老魏的回答只有一個字﹕「餓」。這麼多年過去了﹐老魏那個「餓」字始終刻印在我腦海裡﹐這已經是近五十年前的事了。
我這生中欠別人的情和債比別人欠我的多很多﹐他們為我做的事﹐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JH 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我們那時候出國留學﹐身體檢查要通過兩關美國大使館才給簽証﹕一關是砂眼﹐一關是肺結核。砂眼是啥玩意我到今天都還不知道﹐只知道在檢查前到藥房買支什麼眼藥水一點就 OK。X 光是在我家附近一間小醫院照的﹐本來以為萬無一失﹐但沒想到結果出來說我有肺結核。這真是千古懸案﹐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我 X 光也照過 N 次﹐從沒人懷疑過掌門人的肺有毛病。如果有毛病又不醫﹐今天還能繼續生猛嗎﹖回想起來﹐小醫院想要紅包也說不定。但當時火燒到眉毛了﹐情急之下﹐叫 JH 到三軍總醫院去用我的名字和照片「以肺相照」 。沒有他那張 X 光的底片﹐我就出不了國。我出不了國﹐就沒有今天的信懷南。1966 年 JH 和我也不會在北好萊塢梅林打工﹐共度感恩節了。
一早JH 的未婚妻來﹐我識相﹐說去好萊塢看電影。他們說我看完電影後回來一道吃感恩大餐。我也真夠寶氣地把我那 「101 套」西裝穿上﹐打好領帶﹐站在 Free Way 進口﹐學 Clark Gable 在「一夜風流/ It Happened One Night」裡用大指姆欄車法搭便車去好萊塢大道。那是個純真的年代﹐hitchhiking 很時髦﹐和現在的社會完全不一樣。
那天看的是什麼電影全不記得了﹐對我來說目的是找個地方打發時間比電影好壞重要。電影看完後坐公共汽車回公寓﹐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貧窮﹐什麼是寂寞﹐什麼是疲倦的話﹐你實在需要在感恩節那天去坐趟公共汽車﹐去看看那天坐公共汽車乘客臉上的倦容和木然。也許那些面孔會教你懂得什麼是謙卑﹐什麼是是感恩﹐什麼是幸福。
回到公寓才知道那天菜市場休假﹐我們都沒車﹐不能到遠處買菜。JH 和我在餐館打工﹐家中冰箱是空的。那晚的「大餐」有罐頭湯﹐其他的不記得了。 是的﹐哪是近半世紀前的一個感恩節﹐用一個字讓我記得一輩子的老魏﹐那個老喜歡問候別人娘的廣東大廚﹐開著林肯牌轎車載我們找住處的黎老闆﹐還有那個叫梅林的中餐館﹐恐怕都隨風而去消失在人間了。
幾個星期前﹐我開車去南灣找 JH 一道看「林來瘋」電影﹐我們年輕時候在球場上「鬥牛」的情景恍若昨日﹐他抱怨現在晚上睡不著覺﹐白天精神不好。他最後突然說﹕「你身體倒是很好。」我笑著說﹕「我們當中﹐有的有錢﹐有的有事業﹐我什麼都沒有﹐有點頭髮和身體也算是公平吧。」
這也許就是我對人生的基本看法。看半瓶水的時候永遠只看那滿的那一半。有人讀我文章﹐覺得我傲慢而尖銳﹐他們其實不了解我。在剛到洛杉磯時﹐拿著一封介紹信去好萊塢大道 (Hollywood Blvd) 的重慶樓找工作﹐介紹信是重慶樓吳老闆﹐一個「不可來」加州大學工程碩士的父親寫的。沒想到介紹信一遞上﹐就被吳老闆羞辱說什麼在美國要靠自己。我回家後大哭一場﹐哭完了睡一大覺。醒來後覺得天下之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哪有什麼大不了﹖那年冬天﹐我從老魏和公共汽車上陌生人的疲倦而木然面孔上懂得什麼是忍辱負重和謙卑。從吳老闆的那堂震撼教育課中學到對落水狗 (under dog)多一點同情心﹐別傷人尊嚴。
再過四天就是感恩節了﹐明天我們飛紐約和信丫頭過感恩節。想起那年冬天﹐想起這生有太多的人我要感謝。但願這份感謝 finds you and finds you well。
懷南補記﹕
有一次我問 JH﹕「你拿我的照片去照 X 光是怎麼過關的﹖」
他說﹕「哪個驗證的人操著一口川音問﹕這照片不像你嘛﹖我也用四川話回答說﹕啊﹐那是以前的照片。這樣就過了關。」
我說﹕「你倒是很夠意思。」
他說﹕「什麼夠意思﹖是年輕時候 stupid. 」
你我的一生豈是我們能控制的﹖我們感恩的對象和方式也許不盡相同﹐但是懂得感恩﹐應該是生命成長的開始。